小丫鬟們年紀不大卻個個口齒伶俐,瞬間臊得阿娘紅了臉。
「你、你們……」她羞惱地指向眾人,忽然又怒喊一聲:「冬兒!」
而我隻裝聽不到,雙手捧著臉嗚咽不止。
其他人見狀都圍過來安慰,人影憧憧,打消了阿娘再找我麻煩的心思。
她等了片刻,恨恨地甩了甩帕子,獨自往大殿的方向前去。
餘光盯著她逐漸消失的背影,我心頭湧出無端的痛快。
想必此時五姑娘和她那心上人已經在大殿後的禪院相會,指不定如何的天雷勾地火。
看到那樣精彩絕倫的畫面,阿娘以後是否還會辱罵我是低賤下流的胚子?
是否還會罵我連五姑娘的一根頭發絲也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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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精心教養長大的好姑娘又會在事發後如何待她?
正當我努力壓下心頭的萬千思緒,忽然間從大殿後方傳來一道格外熟悉的響亮男聲:
「哪兒來的蟊賊竟然敢跑到這裡?來人快追,給我打斷他的腿!」
接著就是斷斷續續的叫喊聲和吵鬧聲,好似發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丫鬟們面面相覷,我也不由沉下了臉色,上一世並未發生這樣的事,而且剛才那道聲音分明就是今天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周雲嵩的聲音。
4
正在疑惑間,忽然有人低聲道:「五姑娘過來了——」
我順著眾人的視線望過去,隻見素來端莊的五姑娘疾步從大殿走出來,臉色蒼白。
雖然她竭力隱瞞著自己的失態,但不經意間那雙眸子卻宛如淬了毒似的投向旁邊匆匆跟隨的阿娘,而阿娘此刻的臉上也有遮掩不住的惶恐和懊悔。
注意到兩人的眉眼官司,我忍不住心中一跳,莫非……
「五姑娘莫怕,賊人已經被小的們擒下。」
一道嘹亮的男聲再度響起,緊接著周雲嵩那道挺拔的身姿也隨之走近。
聽到他的話,五姑娘身形晃了幾下險些摔倒。
她垂首恨恨地瞪了我阿娘幾眼,阿娘擠出一抹比苦還難看的笑迎上前道:
「方才是我眼花……」
「方才真是多虧了阮大娘子,否則我們也不能及時發現那賊子,若真釀出禍事,小的們這身皮可就不保了,多謝阮大娘子。」周雲嵩不等她把話說完,趕緊笑眯眯地搶過話茬。
然後他又繼續說:「眼下我已經派人帶著那賊子下山,率先回府稟告老爺夫人,隨後再另行處置。為了五姑娘的安危著想,若是無事頃刻便下山去吧。」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就算是五姑娘想要為【賊人】說兩句好話,如今也不能夠了。
我立在一旁恰好能看見她泛紅的眼眶,想必此刻心如刀割吧。
再打量阿娘青白交加的臉色,還真有點期盼之後的好戲。
眼瞅著五姑娘和阿娘都宛如落敗的鬥雞般一前一後往山下去。
我墜在身後,滿腹的怨懟竟不由變得輕快幾分。
偏偏有人不長眼,從旁邊路過時撞了我一下,我回過神望過去,卻看見周雲嵩微微勾唇。
那副愉悅的神色轉瞬即逝,快到令我以為隻是幻覺。
回府後不久,聽聞那在山上捉到的賊人被打斷了一條腿,趕出了京城。
原本是準備送到官府去的,誰知道後來夫人匆忙去了書房一趟,便改了主意。
這消息也不是我故意打探到的,因著涉及到五姑娘清譽,自然是私下處置。
可是有一個府裡的小廝巴巴地趁四下無人來告知我。
瞧那模樣有些許眼熟,曾在周雲嵩身邊出現過。
又是他……且不說他三番兩次相助到底有什麼目的,但是前世的劇情卻一變再變。
自打那乾旦被打斷腿趕走後,五姑娘便生了一場重病,許久不出門。
有一回我端著熬好的藥湯送往清蓮院,恰好是阿娘出來拿,幾日不見她清減了不少,將託盤遞出去時她的衣袖滑落幾寸,我眼尖地看見她小臂上布滿細小的紅點。
她慌忙遮掩,看了我一眼不似往日般趾高氣揚,有幾分愁苦。
而我佯作看不見,隻是踏出清蓮院大門的剎那間,忍不住顫顫巍巍地攥緊左手臂。
那傷口太過熟悉,刻在骨子裡的疼痛不由自主地彌漫上心頭。
五姑娘在人前擺出一副大度端莊的模樣,背後卻蠻橫古怪,一旦心氣不順,就會拿那種專門磨制過的簪子尖往人的手臂大腿上戳,傷口不明顯,卻會又麻又疼,仿佛蟲蟻啃噬。
前世因著我撞破她的醜事,再加上後來替她服侍過世子,她就處處針對我,直到被當作替S鬼砍頭之前,我手臂上和大腿根密密麻麻的傷口還沒好。
想想有時候因為疼痛難忍,我不由落淚,阿娘便罵我賤皮子矯情。
可她方才又因何露出那樣的愁苦模樣?不過是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不疼罷了。
而我從始至終不過是她為表衷心的一顆棋子。
幾日後天氣漸漸轉冷,晨露染白了院裡的青石磚。
我領了往清蓮院送冬衣的差事,碰巧再次見到了阿娘,而她又在受罰。
秋末冬初的季節,寒風蕭瑟,她卻隻穿了單薄馬甲跪在院裡。
淺色的裙下似乎露出了點滴血色,細看竟然是瓷器碎片。
即便不是我受罰,也不自覺地雙腿戰戰,心中一片惡寒,好歹阿娘對五姑娘是真的忠心耿耿,可五姑娘卻對她也沒有絲毫的憐憫之情。
覺得好笑的同時,我又感覺幾分心酸,特別想問問阿娘,這忠僕當的可值當?
阿娘似有所感地抬起頭,正好與我四目相對,她嘴唇嗫嚅但沒吭聲。
當晚她悄悄來到了我的院外,聲音嘶啞地喊了幾聲我的名字。
但我沒有吭聲,倚在窗口看著她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角落,身形落寞而清癯。
她來的目的我大抵也猜到了。
香山寺一事後,後院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阮大娘子招了五姑娘厭惡。
平日裡不是被五姑娘責打懲罰,就是被其他管事娘子擠兌,她如今的日子不好過,甚至連受了傷也沒人關心,在悽苦孤獨的時光裡她應該想找一絲溫暖。
或許她如今有一絲絲的後悔,可我再也無法原諒。
5
又過了半個月,五姑娘的病終於【痊愈】了。
聽聞夫人準備為她相看,據說已經有看好的人家,需要走個過場。
這倒是和前世差不多,因為賀家老爺正任戶部侍郎,得聖上看重,五姑娘雖有四個姐姐,卻是夫人唯一的嫡女,所以定下的人家必然是京城裡貴重卻不得勢的豪門大戶。
前世就是這樣盤算,最後才給她定下了家道日漸衰落的淮南伯世子。
那淮南伯世子長相也算清秀,最喜風花雪月,合了五姑娘的眼。
可越臨近婚期她卻越惴惴不安,當初與乾旦的往來早就失了清白,到時候若是世子發難,她這段姻緣也不得不變成孽緣,最重要還會丟盡賀家顏面。
前世正當她坐立難安的時候,我阿娘給她想出了一個妙計。
尋一個與五姑娘身形、神韻相似的人,在大婚之夜灌醉世子,讓這個人代替五姑娘洞房花燭,待元帕落紅,就一切順遂。
為了再次證明自己的衷心,阿娘主動將我獻了出去。
彼時我自知不得阿娘喜愛,暗地裡存了一筆錢準備自贖身契,自然不同意。
即便阿娘百般辱罵毆打,甚至以S相逼,我都未曾松口。
冥冥中覺得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可以好好活下去的機會。
後來阿娘便不再提及此事,我還以為她們已經放棄了,再去尋他人。
未料到在五姑娘出門前一夜,阿娘來找我,給了我一筆銀子,說是知道這些年薄待了我,等明日她隨五姑娘去了伯府,我們母女此生怕是再難相見,所以前來道別。
那晚阿娘還特地準備了飯菜,我拒絕了她飲酒的提議,但不妨她在湯匙上塗了迷藥。
等我再次醒來已經身在新房裡,雙手被縛在身後,堵了嘴。
直到喝醉酒的世子被扶回來,阿娘親手給我為了動情的藥,然後推上了喜床。
那一晚我滿心驚恐而絕望,被人蹂躪的羞恥讓我止不住渾身戰慄。
可沒人會來救我,我就像一株細長的野草,不待舒展枝葉便慘遭狂風驟雨摧殘,無路可逃。
事畢,五姑娘怕我會懷上世子的骨肉,叫人將我從後門偷偷抬出去,送到附近的一個偏僻小院,又專門叫了大夫來給我開避子湯藥。
那時候我在屋內聽得分明,阿娘詢問大夫哪種湯藥效果最好,保證絕無後患。
大夫猶豫了片刻道:「有種湯藥效果極佳,但是加了大量紅花,喝下去疼痛異常,恐怕對娘子家的身體有損傷……」
「無妨,隻要沒後患,本就賤命一條哪有那麼金貴。」
那熟悉而薄涼的聲音在耳畔跌跌撞撞,我的天好像徹底坍塌。
那碗藥是阿娘親自端給我的,那一晚上我的小腹疼得宛如刀割,雙唇被咬破鮮血淋漓,渾身的衣服被大汗浸湿,我疼得喊了一晚上的娘,清醒後餘生再沒叫過這個稱謂。
自此世間隻有忠心耿耿的阮大娘子,而我阮冬兒無父無母。
等我身子養好後,再次回到了淮南伯府,成為五姑娘身邊的丫鬟。
五姑娘向夫人要了我的賣身契,她們捏著我的命,而我成了一條苟延殘喘的牲畜。
那晚替五姑娘圓房,我並非心甘情願,可她卻覺得我垂涎她的夫君。
自此以後動輒對我打罵不休,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毀了我的臉。
在我生不如S的時候,阿娘卻總是高高在上地教訓我:
「當年你爹去的早,若非夫人心善將我們買進府,你早就不知S哪兒去了。」
「讀書人常說君臣父子,自然是主子排在前,你我母女之情排在後,你也不要怨懟,能服侍五姑娘,為五姑娘鞠躬盡瘁是你的福氣,忠僕可不是人人都能當的。」
直到最後淮南伯府被人連累,遇到抄家滅族之禍。
阿娘依舊以忠僕的美名,竭盡全力維護她的主子,哪怕代價是親生骨肉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可我,我才不稀罕什麼勞什子的【忠僕】美名。
也再不會讓任何人踏著我的骨血去當忠僕。
前世所受的痛苦,就讓阿娘今生一一嘗遍,還有她引以為傲的美名,就該是個笑話。
6
五姑娘的婚期越來越近,我拿好積攢的錢財準備找周雲嵩幫忙。
前世阿娘和五姑娘的謀劃一直是在私底下進行,根本不敢讓夫人知曉她並非完璧的真相。
我贏得自由的最好出路就在夫人身上。
周雲嵩的父親是老爺面前得用的大管家,而他母親則是在夫人手下做事,管著府裡進出的一應事宜,若是能得周家娘子的幫助,更有助於我贖回賣身契。
這般想著我便偷偷找人去聯系周雲嵩,自從上次香山寺一別,我們之間熟絡了許多,他還託人給我送了不少東西,但一直沒見他的人影。
聽丫鬟們說,好像周大管家求了老爺,準備給周雲嵩脫籍,也不知是真是假。
找的人回來跟我說,周雲嵩最近不在府上,聽說是快到年下,跟著老爺去附近莊子上巡查。
我雖然著急但是人不在,也隻能按下心思耐心等待。
可是阿娘最近卻一反常態來尋我多次,自從被五姑娘懲罰後,她整個人就憔悴了許多,最近五姑娘忙著婚嫁一事,漸漸忘卻了之前的事情,她才好過許多。
大概是經此一事,她的心態有了變化,想和我緩和幾分。
時常拿一些上頭賞賜的糕點或者衣裳來給我,時不時提到過時的父親。
可我根本不想搭理她,經常是她說我聽,沒有回應。
「唉,知道你恨我當初對你太嚴格,但是為人父母則計之深遠,我那是迫不得已。」
「等以後你就會明白我的心意,放心,你是我唯一的骨肉,一定為你籌謀。」
聽她在那兒自說自話,我垂首勾起一抹嘲諷的譏笑。
若非兩世為人,若非前世看透了她的心狠,興許我真的要被感動了。
可我萬萬沒想到,上次五姑娘的懲罰令阿娘發現當【忠僕】也會受苦受累,竟然生出了【當主子】的心思。雖然她當不了,但是她還有個女兒可以給人當姨娘。
所以等她歡天喜地地來告知我,自己在夫人面前替我美言,準備將我安排成五姑娘出嫁時的陪房丫頭,我隻覺得天昏地暗。
她的一招釜底抽薪竟要生生斷了我的退路。
興許是我的眼神太陰冷,阿娘訥訥道:「我是你親娘還能害你不成……」
「親娘?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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