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往事一樁樁湧上心頭,翻湧的恨意幾乎將我掩埋,我紅著眼盯著她怒斥:


「當初父親雖然隻是個秀才,卻勤懇踏實,為了全家生計,每日抄書賣畫,去私塾講學,努力置下一座宅院和五畝良田。是你,為了一個仁厚的美名,將宅院送給寡恩薄義的二叔!又是你,為了一個孝女的名聲,將五畝良田送給舅舅等人!害得我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


 


「若非你種種沽名釣譽之舉,又何至於自賣為奴,自輕自賤?」


 


「前頭口口聲聲稱自己是忠僕,如今不過得了主子幾頓責罵,就想賣女兒攀高枝,你還要不要臉?別說是為了我,虛偽的讓我惡心!」


 


不留情面的話語徹底揭開阿娘的面目,她忍不住揚起手。


 


重重的一巴掌落在臉上震得耳朵嗡鳴,我一點也不後悔,甚至有隱隱快感。


 


「哎呀,怎麼能動手呢——」


 


門外傳來幾道聲音,我早就注意到有同院落的丫鬟們經過,故意拔高了聲音,引眾人圍觀,讓大家瞧瞧我的好阿娘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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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絲毫沒注意到門外許多人,此時回過神後悔也晚了。


 


有人開始七嘴八舌地譏諷:「香山寺的佛爺應該請阮大娘子上座才是,這樣的大善人留在人間豈不是可惜了?」


 


「我之前還以為阮大娘子一片赤忱,想不到是個城府深的。」


 


「什麼狗屁的忠僕,可憐阮秀才為妻女打算,到頭來滿場空……」


 


眼看人越來越多,阿娘再也忍不住捂住臉往外逃。


 


她精心維持了十多年的忠僕美名在這一瞬間徹底成了人們的笑柄。


 


這樣的吵鬧勢必會傳到五姑娘的耳中,她容不下一個想給自己未來夫君做姨娘的丫鬟。


 


我的前路早在阿娘給夫人進言的時候已經斷了個幹淨,又有什麼要緊?


 


以賀家的權勢,以我的身份,報復五姑娘不過是蜉蝣撼大樹。


 


我如今的所作所為更像是抱了必S之心,孤注一擲。


 


……


 


入夜,在我輾轉反側之時,有人驀然敲響了房門。


 


7


 


除夕來臨前幾日,一頂紅色小轎從賀家角門抬出。


 


我坐在穩穩當當的轎子裡,披著蓋頭,一顆心七上八下。


 


成親之事在短短幾日內敲定,但是該有的三書六禮,周家一樣沒有落下。


 


聽著轎外鑼鼓喧天,腦子不由回想到那晚周雲嵩突然出現在我房門外的那一幕。


 


他打點過看守二門的嬤嬤,才能偷偷溜進這偏處一隅的小院落。


 


昏黃的月色下我勉強看清他的眉眼,不同於往日的吊兒郎當,多出難得的緊張和嚴肅。


 


「聽我娘說夫人準備把你安排給五姑娘做陪嫁丫鬟,不知你心中如何想,但我要賭一把。」


 


「我心慕你許多年,願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抬大轎堂堂正正娶你過門,自此以後與你舉案齊眉,絕無二心。另外我如今已經放了籍,來年準備參加科考,不說許你鳳冠霞帔、诰命之身,隻願以後你得了自由,再不用為奴為婢,仰人鼻息。」


 


後來烏雲被風吹散,那夜的月色皎潔的驚人。


 


直到我真正被老爺做主許給周雲嵩,拿到自己的身契後,才知道周雲嵩在陪著老爺巡視莊子的時候,遇到歹徒劫道,他救了老爺卻險些自己喪命。


 


然後他拿這份用命搏來的機會換了我的自由。


 


那日他回來便聽說了我將要被撥給五姑娘做陪嫁丫鬟,不顧自己傷口尚未愈合就去尋我。


 


尋我的原因很簡單,隻想親口問問我是否願意。


 


洞房花燭夜,我盯著他好奇地問:「若是我不願意怎麼辦?」


 


他薄唇輕輕勾起,那張略顯白淨秀氣的臉揚起一抹勾人的笑:


 


「若是不願就先認你做義妹,天長地久,總有打動人心的時候;若還是不願,我便日日纏著你,待我功成名就,少不得也護了你一輩子安康喜樂、無病無災。」


 


許是那兩根燃燒著的龍鳳燭太過耀眼,也或許是他的眼神太認真。


 


後來的後來,張牙舞爪的兔子落進了大灰狼的嘴裡。


 


……


 


成婚後我便徹底遠離了阿娘,但是賀家的事還會時不時傳到我耳中。


 


眼下有一件關鍵的事,夫人原本為五姑娘定了四個陪嫁丫鬟,但是由於我出嫁了,所以過罷年便著急忙慌地繼續滿府地挑選丫鬟。


 


我恰好知道一個人名叫春芽,雖生得貌美但沒錢打點,被安排在後廚房。


 


原先我還在府裡的時候見過幾次,見過她被人欺負打壓後不甘的神色和那雙野心勃勃的眼睛。


 


前世那丫鬟還爬了老爺的床,當時我已經身在淮南伯府,聽人說了兩嘴。


 


據說是她家裡還有身體孱弱的母親和病重的父親,想要做了姨娘掙份藥錢,卻被夫人亂棍打斷腿。


 


後來夫人還將她發賣,身殘的貌美丫鬟還能落到哪兒去?所以她一頭撞S在賀府大門口。


 


事情鬧得挺大,可翻不起三日的水花,那條命就隨著水波散去。


 


畢竟,不過是一條低賤的丫鬟的命。


 


在理清所有的頭緒後,我親自去找到了春芽,問她願不願意換一條路。


 


8


 


四月初八。


 


宜嫁娶。


 


戶部侍郎賀大人嫁女,十裡紅妝,鑼鼓喧天。


 


街上的百姓多出來湊熱鬧,我提前在茶肆定了位置,倚著窗臺往外看。


 


金碧輝煌、精雕細刻的喜轎從眼前走過,接著我看到了阿娘,她淺淺化了個妝,頭上插著一根精致的銀簪,穿著嶄新的藕荷色對襟,驕傲地抬著頭,似乎滿懷著對新生活的希望。


 


隊伍繼續前行,又走來四位容貌靚麗、身材高挑的丫鬟,站在最後的那位往我這兒掃了一眼。


 


送嫁的人太多就像一隻隻小螞蟻在眼前晃動,晃得我眼睛有些疼。


 


忽然眼前伸出來一隻修長的手,手中還端著一盞熱茶,茶湯泛著碧色。


 


「瞧了一上午歇歇吧。我已經給她爹娘請了大夫買了藥,留了足夠的銀子,叫人好生送出了京城,咱娘那邊也已經打點好,任誰也查不出她與咱家的關系,放寬心。」


 


周雲嵩挨著我撩袍坐下,簡單的動作由他做出來露出幾分格外的風流。


 


他最近習慣揉我的腦袋,眼前也是這般,低沉的嗓音響起:


 


「別怕,縱使驚濤駭浪也過去了。」


 


一句話說得我心酸不已,看著外面越走越遠的送親隊伍,好似眼前遮上了一層薄霧。


 


後來聽人說,五姑娘三日回門那天,在家裡哭鬧不休,臉上還印著巴掌印。


 


而新姑爺則在前院和老爺生了一頓氣,口口聲聲說什麼蒙騙、不知羞。


 


隨後老爺夫人一起安撫了新姑爺,五姑娘回伯府的時候,身後又多拉了兩車的好東西。


 


不久後聽聞淮南伯世子抬了一位妾室,抬了三個通房,將世子妃帶來的四個丫鬟全都收用,一時間引得外頭的人議論紛紛,倒不是沒有夫君收用娘子帶來的丫鬟的先例,卻沒有在成婚當月就這樣急匆匆打臉的,一時間許多人猜測賀家五姑娘賢德有失,惹了厭棄。


 


而我收到了春芽暗地裡遞的信,她捅破了五姑娘新婚當夜讓自己替她圓房的真相,還勾的世子懷疑其中內情,查到了當年的香山寺之事,順藤摸瓜知道了被打斷腿的乾旦。


 


五姑娘剛成親就遭到了世子厭棄,然後春芽又故意引得其他三個丫鬟爭寵,為她們自己尋一條活路,一時間淮南伯後院烏煙瘴氣。


 


這時候我阿娘還以為在賀家那般,想要搬出管事娘子那樣的氣勢,替主子聲張不平,結果反遭春芽等人倒打一耙,挨了許多的懲罰。


 


偏偏五姑娘覺得阿娘不盡心,也時不時就打罵,阿娘竟然生出了許多白發。


 


一日復一日,淮南伯府的笑話時不時傳出來。


 


直到再次面臨抄家之禍,昔日高高在上的五姑娘S了,這一次沒人替她去做S囚。


 


阿娘也S了,S在了五姑娘的手中,原本她還有一線生機。


 


按照律例,她們這些僕婦丫鬟小廝都可以再度轉賣,可五姑娘在被抓之前就變得瘋瘋癲癲,她拽著阿娘質問:「你為什麼不救我,不該是這樣的,你的女兒呢,你不應該拉她來替我去S嗎?那個廢物,你也是個廢物……」然後她用金簪刺破了阿娘的脖頸。


 


阿娘臨S的時候沒有說一句話,隻有滿臉的驚恐和不安。


 


這是春芽告訴我的,她命好,被人買下來了。


 


送春芽離開那天是個晴朗的月夜,漫天不見星辰,隻有月色如練。


 


我和周雲嵩並肩往家的方向回,一路上無話卻覺得心裡滿滿的。


 


有許多話或許不用問,比如你到底何時認識的我,又為何這般幫助我、信任我?


 


可這種種一切都比不上眼前人陪在身邊。


 


9 番外:周雲嵩


 


成婚後的第八年,我考取了功名,家裡又花銀子打點給我捐了一個知縣的官兒。


 


這些年母親也求了主家恩典放了身契,隻有父親還想留在老爺身前。


 


他老人家說,終究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心裡舍不得老爺。


 


好在賀家後院雖然偶爾亂糟糟的,但老爺是個清正善良的人,再加上自從五姑娘出事後,夫人也漸漸不怎麼管事,父親留在賀家倒也便宜。


 


選了個吉日,我帶著冬兒和孩子一起走馬上任。


 


這些年來我年紀漸長,鬢邊偶爾冒出一根白發,但冬兒她卻越發年輕肆意。


 


每當我調笑她時,她就笑眯眯地拉著我的手道:「託夫君的福。」


 


曾經,我也見過這個笑容。


 


大概還是我七歲的時候,那時候雖然知道自己是家生子,是僕,卻不懂尊卑貴賤。


 


直到我瞧見府裡的少爺們都往學堂去,偏我不能,心裡漸漸覺得不平。


 


所以常常自己趴在學堂外看夫子授課,結果被發現狠狠挨了一頓打,相識的叔伯嬸娘都笑話我說。


 


「龍生龍, 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周老二家的幺兒心太大。」


 


他們都說我這樣的人, 合該一輩子都是僕, 不僅我是僕,我的子孫也都是僕, 這是命。


 


可我還是不想認命,府裡的夫子嫌棄我、辱罵我,那我去尋外面的夫子。


 


於是溜溜達達我尋到了一個小私塾, 不大的院落, 五六個學生, 年輕溫和的先生。


 


前世五姑娘因為迷戀上城中新來的戲班子裡的乾旦,多次偷偷溜出女學去聽戲,結果被先生直接告到了老爺夫人面前,老爺惱怒之下命人拿戒尺上家法。


 


「-作」此後我便越發大膽, 但凡有空闲的時候都會往這一方院落來偷師。


 


那院子裡的幾個小子也發現了我,他們圍住我罵我,打我。


 


他們也說:「呸!一個僕人的兒子也想讀書識字, 就算學了也不能參加科考當官。」


 


先生為我解了圍, 訓斥了那些孩子,還摸了摸我的頭鼓勵道:「人生漫漫,事在人為。」


 


躲在先生身後的那個愛笑的小丫頭遞過來一顆桂花糖,她紅著臉道:


 


「好哥哥,你別信他們的, 等你當了大官我給你當新娘子。」


 


在所有人都覺得我這輩子望到頭都是個卑賤的奴僕時,隻有他們覺得我可以掌握自己的命。


 


在我努力向前, 一步步為自己做規劃的時候, 先生卻因病去了。


 


那個小丫頭大病一場, 跟著她母親也做了奴婢。


 


然後歲月好像變得太漫長,漫長到記憶都逐漸模糊。


 


小丫頭的母親總是磋磨她, 懲罰她,我能做的隻有時不時幫她一把,攢足了勁兒想帶她也改了命,可是她沒有等到我。


 


在我被放了奴籍努力用功的時候,小丫頭成了五姑娘的陪嫁丫鬟。


 


再然後聽說她S了, 那些人說她是世子妃,腦袋和身體分了家, 一卷草席扔在了亂葬崗。


 


我的小丫頭怎麼可能會認錯?


 


我還看到了她那個偽善的母親,扶著真正的五姑娘回到賀家。


 


然後裝模作樣地留了兩滴淚:「她能做個忠僕,為主子喪命, 是她的福氣。」


 


好一招移花接木!好一個忠心耿耿!


 


於是我寫了舉報信, 指認真正的世子妃還窩藏在賀家,官差把五姑娘拉走那天,那小丫頭的阿娘竟然哭得撕心裂肺, 我紅著眼拿著匕首衝上去, 一刀扎在她那黑透的心髒上。


 


鮮血四濺, 周圍人吵鬧不休,官差的大刀揮出來之時,我眼前一道白光。


 


再度醒來一切都還來得及, 我不知自己是黃粱一夢,還是真正從地獄爬上來。


 


但是這一次我要努力護住自己的小丫頭,至於那忠僕誰愛當誰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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