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給薛照的第三年,在他的暗室裡發現了我阿姐的畫像。
馬上的阿姐手持紅纓槍,英姿颯爽。
他在旁邊綴滿贊美之詞,言語間卻滿是惋惜。
「阿紓,她現在又老又醜,我沒辦法再把她當作你了。」
「你不在我身邊的每一刻,我都時時想著你。」
「在我心裡,我隻認你是我唯一的妻子。」
多年的蟄伏,他終是出人頭地。
可這一次,是我先不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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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玉殊在門外砰砰敲門時,我從書房暗室還沒有出來。
「姑娘,家主回來了,還帶了好些東西呢,您快些出來,別讓他瞧見了……」
在玉殊焦急的催促聲中,我才緩緩合上了劍匣,放回原來的位置上。
恍惚間,我用衣袖拭幹了臉頰兩旁的淚,慢慢抬步向外走。
院子裡,下人們都熱切地忙了起來。
我不知道,薛照在搞些什麼鬼。
進屋時,他正背對著我坐在桌子前,手間把玩著一些時興的玩意兒。
比對來又比對去。
他好似心情很好……
我落腳的動靜擾斷了他的思緒,他笑著起身從玉殊的手中攙過我。
眼角的喜悅可見地蕩漾到了眉梢,他獻寶似的向我展示:
「绾绾你看,這些都是我買給你的,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所以就都挑了一個。」
我看著桌上各式各樣的花鈿胭脂,不禁苦笑出了聲。
他不知道我喜歡什麼樣式的,卻是把阿姐的喜好記得清楚。
暗室裡的劍匣裡面足足有六把上好寶劍,精致的八面劍身,配以上等的烏木劍鞘,就連普世難尋的百虹劍,也在其中。
這些,都是阿姐喜歡的。
我手間沒動,眼圈卻已是紅了大半。
他大概以為我是被感動了,慢慢扯過將我環在了懷中,試圖安慰。
「绾绾,你可真是沒見過世面,這才多少東西怎就把你感動成這個樣子,以後夫君答應你,給你多多買些,否則別人以為我在家虧待了娘子呢!」
他說的熱切,織出一個又一個謊言圈套。
可不知怎的,聽著這些話,我胸口卻是一陣惡心。
「她現在又老又醜,實在沒法和你比了。」
「阿紓……」
「阿紓……」
我那雙想要舉起觸摸,卻又懸在空中的手,遲遲找不到落點。
耳鬢廝磨間,我隻覺得此人陌生。
相伴多年的枕邊人怎麼突然之間變得不認識了?
又或是,這就是他本來的面貌,隻是我一直未認清。
他撒開我,給我拭了淚,才緩緩道來。
「绾绾,後日就是你的生辰了,官場上面我也需要走動一下。借著這個機會,咱們把京中權貴邀請一番到家中做客,當然嶽父、嶽母、還有…阿姐也在其中。」
原來,他打得是這個算盤。
前不久,阿姐從邊關大捷回京了,算算日子,他們也有三年多沒見了。
阿姐走時,他是賣酒郎;時過境遷,他現已成了朝中要員。
他是想借著我的生辰,見見思念已久的心上人。
既然他想見,我便成全他。
我痛快應承了下來「正好,明日來得人多,薛郎看看可有心儀的姑娘,若是有喜歡的,娶進來便是,若你覺得做姨娘委屈了,我可以讓……」
誰都可以,我阿姐不行。
我們江家女兒,絕不入二回坑。
他沒讓我說完,便開聲打斷了我「绾绾,成親的那日我就說過,我與你,一生一世一雙人,生同寢,S同棺。除了你,我誰都不要。」
生活艱難的時候,他也經常這樣安慰我。
「好娘子,我這一生隻愛你一個人。」
可如今這話,我聽來隻覺得諷刺。
我笑泣出聲「那你可想好了,你隻有這一次機會,若是以後再想要,我可不許了!」
奇怪,我明明是打趣與他說的,為何眼淚卻止不住得落啊!
「好啦,一家人吃頓飯而已,你怎麼又哭了?可不是讓夫君心疼壞了。」
可這晚的他,歡呼雀躍著將我抱了又抱,親了又親;仿佛……比我們成親那日,還要高興。
02
我與他,本不該相識的。
他年少科舉多次未中,後投入我父親的門下。
那日家宴中的曲水流觴,他在一群人中對答如流,饒是身志未籌卻仍透露著對家國天下的抱負;後來的酒樓獻詩,他字句裡是隱含說不清的曖昧之意。
從小便熟讀詩書的我,對這樣的一位才子,動心了。
後來世家的酒宴上,他為了給我擋酒,挨了權貴的穿身一劍,不顧泊泊湧出的獻血,轉身仍是對著我笑。
「有我護你,別怕……」
但我卻忘了,這一切的一切……阿姐,當時也是在場的。
他的心意,現在看來都是給阿姐的。
可後來,在南天門送罷阿姐赴邊,他向我表達了他的心意。
他說,他欣賞我的才情,敬佩我的治國才華。
他說「绾姑娘,你若是個男兒身,我們腳下的這大好河山必會萬世昌隆,百姓也會生活安康!」
他還說,我們是一路人。
父親不同意,和我斷了關系。
我便出來開了酒肆,供他苦讀。
多年淘瀝酒糟的緣故,壞了我的一雙手,一遇風吹便幹裂出血。
我確實老了,也醜了。
可是,他登科了,我心稍慰。
他會帶著我們之間的夢想走下去,為大魏,為黎明百姓。
可他滿屋子都貼滿了我阿姐的畫像,千方百計地收集我阿姐的喜好。
他畢生所求,是我阿姐。
我望著眼前正在熟睡的男人,虛撫上了他的鼻廓。
饒是在睡夢中,他的嘴角仍有著壓不住的弧度。
他將我的手枕在臉頰下,輕緩出口,叫的是「阿紓」
「阿紓,你終於回來了。」
……
這晚的風好大,淚水嗆得我睜不開眼。
「薛照,我們之間,終是覆水難收了。」
告訴他,也告訴我我自己。
03
生辰這一日,門庭若市。
薛照是朝中新貴,頗得新皇賞識。
前來奉承巴結的人自是不在少數。
我左等右等,饒是快開飯時,才終於等到了家裡來的馬車。
薛照忙不迭地上前掀開簾子,攙扶著爹娘下了車。
阿姐卻沒有來。
他不S心,又踩著馬镫朝裡面探了又探,才發現確無第三人。
回過來的身子,恍若霜打得茄子一般。
「嶽母,阿…阿姐呢?」他耐不住,終是問出了口。
「本是一起要來的,可是昨日進宮不小心染了風寒,今日便讓她在家裡歇息了!」
「可要緊?找郎中看了沒有?」
他問出這句話,才覺出不合時宜,連忙補充著「我是想著阿姐為國守邊多年,身體健康才是邊關百姓之福啊!」
原本沒什麼,倒是阿爹愣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我二人緩緩開口道「管好自家事就好,我家小紓就不勞薛大人費心了。」
我打小隻要有不高興的事情,面容頓顯;今日場合特殊,哪怕我努力給自己擠出了一個笑容,卻還是不自然地很。
阿爹似是看出來了,可薛照的注意力卻從不在我這兒。
聽完阿爹這話他暗暗瞥了我一眼,接著低頭一聲苦笑「嶽父大人教訓得是!」
這頓飯,他吃得食不知味。
幾杯酒盞下肚,酒意上頭,他不顧下人的阻攔,提著一把劍便出了府門。
我知道,他去找了阿姐。
在場人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我,又低頭竊竊私語著什麼。
但我都不在乎了。
待到賓客散盡,我送走爹娘上了馬車。
因為從前的任性,這些年雖關系有所緩和,但阿爹甚少與我說話,這一次卻還是在臨上馬車前頓住了腳步。
「绾绾,不順心就回家來,爹養你不成問題的……」
全身血液突然不知名地一齊湧上了眼眶,有些糊眼。
我連忙不斷吞咽,這才止住了喉間的苦澀。
玉殊回來後,我一個人在書房坐到了天黑。
這些年的生活畫面,恍若走馬燈一般在我眼前過了又過。
直到燭火亮起。
「這麼晚了,在這兒坐著幹什麼呢?讓為夫看看是誰惹我家夫人不高興了!」
他推門而入,踉跄走了幾步,帶著一身的酒氣。
他見我不語,脫下外衫慢慢繞到了書桌前,吞咽幾下想要說些什麼,卻看到了桌上的那張和離書。
他借著燭火定睛看了許久,突然嗤笑出聲,將和離書一把扔到了我的臉上。
「江绾,你瘋了,你要和我和離?我看你的日子莫不是過得太舒坦了」
「要作明天再作,今日我可沒耐性哄你,我累了。」說著便不以為意地走到了對面的軟榻上。
我努力壓住嗓子間的腥甜,起身緩緩走向他「阿照,你喜歡我阿姐怎麼不早些和我說呢?」
「那日,在南天門,你說你心悅我,是被我阿姐拒絕了吧,所以才不得退而求其次選擇了我。」
他好似被拆穿之後一下醒了酒,連忙坐了起來,順手抄起手邊的茶盞一把擲到了我的腳下,摔了個細碎。
「你跟那些內宅婦人一般每天瞎尋思什麼,我看你是神智不清了吧,沒有你這麼編排人的,你若是覺得沒事幹就回你的街上賣酒去,省得在這裡給我找不痛快。」
他輕描淡寫地這一句話,撕破了我的最後一道心理防線。
我賣酒。
兩個人一起打拼過得艱苦日子,如今竟成了我的一廂情願。
我止住喉間的酸澀,不容退讓地繼續說「你知道我阿姐喜歡百虹劍,所以你拼命尋來。」
「今日禮盒中的青雙劍是一對璧人劍,你今日拿走的那把也是去送給她的吧!」
「裡面的每一把劍鞘內壁,你都刻著:贈於此生摯愛阿紓。」
「在我心裡,你才是我唯一的妻。」
「她現在又老又醜,我再也沒辦法把她當作你了。」
我像是在講旁人的故事般,一字字說與他聽,其實早已心泣成血。
「薛照,這些年我哪裡對不起你啊!」
「你為什麼,非要愛上我的親姐姐?」
04
在一句句鐵證面前,薛照退了又退。
臉色由試圖狡辯到陣陣驚恐,你在怕什麼呢?
終是退縮到了角落一旁,退無可退。
可下一秒,他像是抓救命稻草一般,忽地彈起緊緊箍住了我的肩膀「绾绾,不是的,不是的。」
「我說過我心裡隻有你一個人,那是個誤會。」
「我今日酒喝得多了,說出來的話粗鄙不堪,你別放在心上。」
「這樣好不好?你別生氣,裡面那些東西,我都不要了,我們不和離!」
他瘋了一般衝進暗室,挨個將牆上的那些畫像撕了個幹淨。
又一股腦拖著劍匣拉到了院中,點燃了一把火。
他拉我去看外面燃起的熊熊大火,仿佛這樣也能將他做過的那些齷齪事歸於塵土。
自欺欺人,有用嗎?
「绾绾,你看都沒了,以前都是我鬼迷心竅了,不說和離的事了好不好,我們以後好好過!」
我嗤笑「太晚了薛照,我給過你機會的。」
他擁我在懷,不住地懺悔。
半晌。
透過重重火光,我看見了阿姐的臉。
此時此刻,我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她沒有猶豫,三步跨作兩步上了臺階,接著從薛照的手裡一把撈過我,後又一腳將他踢得老遠。
「我的绾绾,你可想清楚了。」
火光之中溢出她溫熱的臉龐,千言萬語都化作淚珠垂下。
這些年的風霜,給她的面容眼角添了許多滄桑,但是眼神裡面是藏不住的堅毅。
我埋進她的肩膀,慢慢點了點頭,哽咽道「阿姐,我想清楚了。」
「嗯,那阿姐帶你回家。」
她給我披上了外衫,後又用劍鞘指著癱坐在地的薛照。
「從此我們江家和你,再無半分關系,若是此後再來煩我妹妹,老娘一劍挑了你的狗腦袋。」
05
這一晚,阿姐策馬將我帶回了家。
一如平常,就像小時候貪玩晚回家,阿姐貓著身子悄悄回到自己的院子,唯恐被爹娘發現。
她將我拉到軟榻處坐下,又給我遞上了一盞茶暖身子。
兩人靜坐無語。
「绾绾,你可怨阿姐?」
半晌,她開口小心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