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日的事，讓琉璃一掃前兩日的頹喪。

 

她紅光滿面，伸長脖子在院子裡走來走去，不停地說，怎麼還沒來，不是說好要來提親的嗎？

 

程俊溫柔有錢，金世安身強力壯，前程也不錯，真不知道該選哪一個，哎呀，真頭疼。

 

哦不對，還有謝公子呢，他們兩人雖好，在謝公子面前，那也不太夠看。

 

姑娘，你說謝公子會來提親嗎？

 

她自言自語，說得大聲，母親在房裡聽見，大聲咳嗽起來。

 

「咳咳，菡兒，你過來。」

 

母親腿被馬車撞殘，左腿無法伸直，走路時，左腿會在空中顫悠悠畫一個半圈，孩童見了，便跟在她身後，拍手取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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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婆子，再畫一個，畫一個整的。」

 

母親羞窘，便不肯再出門，一天大半時間都坐在床上。

 

她這幾天還染了風寒，狀況不好，前日周母來退婚，我瞞著不敢讓她知道。

 

聽到琉璃說提親，她眼睛一亮。

 

「是周晉來提親了？

 

「定了哪日辦婚事？你今年已經二十歲，尋常姑娘，十五六便要嫁人，娘拖了你這麼多年，總算有人能照顧你。

 

「你放心，等你嫁出去，我自己能照顧自己，我已經請趙木匠做了拐棍。往後我女婿是舉人，官老爺，我看哪個敢嘲笑我。」

 

母親絮絮叨叨，眼角的皺紋舒展，看起來開心極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9

 

我和周晉的婚事，是我娘親自定下的。

 

我父親S得早，娘一個人操持布莊，把我養大，她長得貌美，經常受些闲言碎語，便不肯讓我去鋪子，隻讓我每日在家繡花做飯。

 

那是一個大雨天，我像往常一樣做好飯，左等右等，卻始終不見娘回來。

 

我撐著傘出門去找，走到巷子外，看見一個少年郎，傘也沒帶，跑得氣喘籲籲，滿臉焦急。

 

看見我，他愣了幾秒，問道：「你可是宋記布莊，宋大娘的閨女？」

 

那是我跟周晉的第一次相遇。

 

我娘被疾馳的馬車撞倒，周晉背她去醫館，還墊付了藥錢。他急匆匆跑來家裡通知我，我嚇得六神無主，一邊哭一邊跟在他身後跑。

 

娘傷了腿，沒法再去鋪子裡。

 

藥錢要一大筆，店鋪又不能就這麼關了，從那日起，我接手了鋪子。

 

周晉在的私塾離我家布莊不遠，晚上關了鋪門，他不放心我一個人回家，會悄悄在後面跟著我。

 

那時他才十四歲，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少年郎。真要遇上什麼賊人，起不到半點作用。

 

可不知為何，聽見他的腳步聲，我就格外有安全感。

 

從布莊到我家裡，要經過三條大街，兩條長長的暗巷。

 

巷口是許阿婆的家，如果她在家，門口掛著燈籠，我便一點也不害怕。有時候她出去玩，沒掛燈籠，整條巷子黑黢黢的，不知潛伏著什麼可怕的東西。

 

我頭皮發麻，一步都不敢往前邁。

 

周晉就會走上來，裝模作樣地跟我打招呼。

 

「宋清菡，你也在這，好巧啊。

 

「這巷子好黑，我有點害怕，你能不能跟在我後面，給我壯壯膽？」

 

我大松一口氣，點點頭，緊跟在周晉身後。

 

幽深狹長的小巷裡，我的心跳聲震耳欲聾。

 

10

 

後來周晉的母親來提親，我娘沒有半分猶豫就答應了。

 

我娘說，周晉心善，可託付終身。

 

可後來，到底是哪裡變了呢？

 

曾經默默跟在我身後的少年郎，進府學後，也學著跟同窗把酒言歡，在酒樓暢聊到深夜。

 

他說，我跟兄弟們正在興頭上，宋清菡，你自己回去吧。

 

他忘了，今夜許阿婆沒有點燈，我最怕黑。

 

他說，同窗的未來嶽丈，是本省學政，他們還要苦心研究上官的喜好，人家卻已經贏在起跑線上了，好生羨慕啊。

 

他不記得，定親那日，他說，宋清菡，有你，我不會羨慕任何人。

 

他對我的態度越來越不耐煩，開口閉口都是你一個商戶女子，你懂什麼？

 

他同窗成親那日，他喝得酩酊大醉，回來後跑到我家，指著頭頂湛藍的天空。

 

「宋清菡，若是我有厲害的嶽家，好風憑借力，我也能直上青雲啊。」

 

秋風蕭瑟，吹得我眯起眼睛。

 

周晉的臉在視線中，立刻模糊起來。

 

我想，我們可能走不到最後了吧。

 

陪我走過夜路的少年，自己也有很難的路要走呢。

 

他想借力，想過得輕松一點，人之常情，沒什麼可埋怨的。

 

彼此都給不了想要的，那就隻能一拍兩散，各自別過。

 

我垂下眼眸，握住我娘的手。

 

「娘，周晉已經跟我退婚了。」

 

我娘的笑意僵住，好一會兒，都沒再說話。

 

屋裡的空氣仿佛都凝滯了。

 

琉璃「撲通」一聲跪倒在我娘面前。

 

「夫人，你先別急。

 

「雖然走了一個周晉，但還有其他好男兒啊。」

 

說著掰手指，如數家珍，程俊，金世安，趙臨川，還有謝雲景謝公子呢，他們都說想娶姑娘。

 

11

 

我娘不相信。

 

「這些不都是周晉的朋友嗎，菡兒跟周晉訂過親，他們都不介意？」

 

琉璃舉手發誓，把今日的事說了一遍。

 

「夫人你信我，我真沒撒謊。」

 

我讓琉璃起來。

 

根本都不是誰來提親的事。

 

我娘性子軸，周晉對她又有救命之恩，她屬意周晉，現在周家退了婚，她不知該有多傷心。

 

怕是要引動病情，我得提前去把大夫請好。

 

我小心翼翼打量她的神色，娘坐在床上，臉色陰晴不定，兩眼空洞，盯著前方，看起來隨時要倒下去。

 

我心裡又是內疚又是心疼，走過去握住她的手。

 

「娘——」

 

沒想到，我娘把手一撒，猛地從床上彈起來。

 

「太好了！」

 

說著單腳落地跳了幾下，另一腳彎在空中，以右腳為圓心，整個身體轉了一個圈。

 

「太好啦！」

 

琉璃震驚。

 

「不好了，夫人瘋啦！」

 

我娘哈哈大笑，笑了好一會兒，才在我跟琉璃驚恐的眼神中，撫著胸口坐回床上。

 

「菡兒，給娘倒杯酒，我吃了好快活快活。」

 

「娘，你別嚇我啊，你到底怎麼了？」

 

12

 

我娘臉上的笑就沒停下來過。

 

她說，她早後悔了。

 

特別是在看見周晉那些同窗的瞬間，後悔簡直達到頂峰。

 

每一個都比周晉出眾，比他家世好。

 

而且每一個人看我的眼神，都不清白。

 

「娘當初沒想到，你能長得這麼漂亮。

 

「能力還強，把鋪子經營得這麼好，賺了這麼多錢。

 

「你這孩子性子又軸，就因為周晉對我的恩情，把你給鎖S了。你不知道，這幾年明裡暗裡不少人來家裡找我，菡兒啊，你應該有更好的選擇，都被那周晉給耽誤了。」

 

事情的進展跟我想得一點都不一樣，我沉默。

 

「可是娘，連周晉都嫌我是個商戶女子，其他人難道不介意嗎？」

 

我娘：「呸！他懂個屁！

 

「他自己沒本事，才會介意我們的家世，真正有本事的根本不需要再找外力，你這容貌，便是進宮做娘娘都當得。」

 

我娘的性格，跟我想的好像也不是很一樣呢。

 

我腦子有點蒙。

 

琉璃開心地給我娘倒酒，兩人就著幾碟小菜，你一杯我一杯的，一直喝到晌午。

 

程俊來了。

 

他來了，他來了，他帶著一馬車禮物進來了。

 

看見我娘，一個長揖到底。

 

「宋夫人，我性格直，我有話就直說了。

 

「我心悅宋清菡，不知有沒有這個福分，能娶她為妻。

 

「若是你同意，我明日便讓我父親帶官媒來，三書六聘，明媒正娶。

 

「若是不同意，就權當晚輩來做客，今日的事必然不會對外聲張，影響宋姑娘的閨譽。」

 

嘴裡問的是我母親，一雙眼睛卻目光灼灼，盯著我看。

 

13

 

我娘握著琉璃的胳膊，正在發愣。

 

冷不防，門外忽然撞進來一個人。

 

周晉伸手扶正帽冠，白皙的臉龐漲得通紅。

 

「好啊，程俊，你竟真的來了？」

 

程俊冷哼。

 

「男未婚女未嫁，我正大光明求親，為何不能來？」

 

周晉也不理他，直勾勾盯著我，顫抖著伸手指向我的鼻尖。

 

「宋清菡，我們七年的情誼，今日你給我一句實話。

 

「你同他，是什麼時候勾搭上的？」

 

分明站在日光下，我卻渾身冰冷，隻感覺周晉這張臉，實在陌生得可怕。

 

我還沒罵人，程俊已經跳起來，劈手給了周晉一個巴掌。

 

「呸，你少侮辱人！

 

「宋姑娘堅貞不二，是你自己不懂得珍惜。

 

「實話告訴你吧，我喜歡上宋清菡，還得多謝你的撮合。」

 

那日在天香樓，原本是周晉為慶賀我的生辰，單獨約我吃飯，特意囑咐我，連琉璃也不許帶。卻在樓下偶遇程俊，於是一個叫一個，湊了一桌人。

 

喝起酒來，鬧到天黑，我早就想走，周晉都敷衍我，再等一會兒，再等一炷香。

 

我實在等不住了，周晉卻冷下臉，說自己正在興頭上，讓我先走。

 

秋日的夜，深寒露重，大街兩旁的商戶，都已經熄了燈，房門緊閉。我低著頭，一個人在路上疾走，走著走著，我聽見了另一個腳步聲。

 

轉頭一看，一個黑影飛快地閃到旁邊。

 

有人跟著我！

 

我嚇壞了，提著裙擺一路小跑，跑到那條熟悉的暗巷口，許阿婆果真沒點燈。

 

這悠長漆黑的暗巷，若是有人跟上來——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甚至聽見了那人粗粝的調笑聲。

 

「前頭的小娘子，等等我——」

 

我嚇得拔腿要跑時，身旁忽然伸出一隻手，牢牢箍住我的手臂。

 

我嚇得尖叫，拼命掙扎，那人苦笑著擁住我，柔聲安慰。

 

「宋清菡，是我，我是程俊啊。」

 

程俊？

 

我倉皇抬頭，看清他清俊的眉眼，立刻大大松了一口氣，腿軟了半截，一手撐在他胸口上。

 

程俊個子高，朦朧的月光下，我看見他的喉結滾了滾。

 

他安撫似的輕拍我的後背。

 

「這麼晚了，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回去，跟上來看看，果然叫我猜中——」

 

說著朝身後瞪一眼，疾言厲色罵道：

 

「你這歹人！想幹什麼！

 

「再不滾，等我家丁追上來，拿了你亂棍打S！」

 

我躲在他懷裡，壯著膽量朝後看，果然看見了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臉頰坨紅，一身酒氣。

 

他原本見程俊文弱，還在猶豫觀望，聽見他說有家丁，立刻萌生退意。

 

「有病，我路過而已，馬路你家開的？」

 

嚇走醉漢之後，程俊一路護送我到家。

 

他好像說了很多話，但我當時心裡一半是後怕，一半是對周晉的怨懟委屈，完全沒在意他。

 

14

 

程俊一隻手按在胸口，臉上一副回味追憶的表情。

 

「那一晚之後，宋姑娘的臉在我腦中，久久揮之不去。」

 

周晉眼中的濃霧滾了滾，忽而一身輕松地笑起來。

 

「我當是什麼，原來是你單相思而已。

 

「程俊，你跟我也做了這麼多年朋友，還沒看明白嗎，就算我跟宋清菡退婚，她心裡還是隻有我。

 

「不止她，她娘也認定我才是宋家姑爺，絕不會同意你的提親。」

 

說著朝我娘走過去，很自然地坐在她身旁的石凳上。

 

「嬸娘，前幾日的退婚，其實有點誤會。

 

「我娘的意思，並不是要退親，我剛中舉，正要準備明年春天的會試，現在成親，會影響我的課業。

 

「我跟她說，再等上一年，到明年春闱，我金榜題名，高中進士，到時候再八抬大轎娶清菡過門，豈不風光？」

 

我聽得想笑。

 

都這個時候了，周晉還是不肯光明正大允我一樁婚事。

 

我這商戶女子的身份，他當舉人就開始嫌棄，若是真中進士，眼裡怎麼還會有我半分位置。

 

說這些，不過不甘心我嫁給旁人而已。

 

我冷聲問他：

 

「周晉，若是你考不中進士呢？」

 

周晉聽我口氣，以為我同意了，面色一緩，開心地走過來握住我的手。

 

「清菡，你還不知道我的才學嗎？

 

「我今科必定高中！」

 

15

 

程俊急了。

 

「你中個屁！若是你考不上，難道叫宋姑娘再等你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