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當年我瞞下的真相，足夠摧毀他作為男人的自尊。

 

我讓他誤以為，是我沒有生育能力。

 

不出我所料，李秋庭寧願選擇丁克也不和我離婚。

 

就為了成全他自詡的「有情有義」。

 

出軌自己帶過的小徒弟，大概是他自認為的人生中唯一的汙點。

 

他絕不願意被任何人知曉。

 

果然。

 

李秋庭的臉，陡然漲成了豬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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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松開林芝枝向我走近。

 

嗫嚅著，好半天才擠出一句：「素琴，你別說，算我求你了！」

 

我看著他幾秒，笑了笑。

 

「離了以後，你去生兒子，過你兒孫滿堂的日子吧？」

 

「我不要你了。」

 

8

 

老實說，我沒覺得李秋庭會輕松答應離婚。

 

他是被人稱贊了半輩子的模範老公，李秋庭一向引以為豪。

 

這把年紀離婚，對他來說，怕是比讓他去S還難受。

 

但我說什麼來著。

 

林芝枝機靈。

 

她一眼看出李秋庭還想繼續跟我掰扯下去，不想離。

 

於是——

 

「師父！我的肚子，好痛啊！」

 

活像是突然擰松了螺絲的玩具，林芝枝陡然跪地。

 

「芝枝，你怎麼了！我帶你去看醫生！」

 

李秋庭大驚失色地回身，再顧不上我。

 

他費勁地彎腰，努力半天才把林芝枝抱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我目送他，順勢和林芝枝撞上視線。

 

她攬著李秋庭的脖子，唇角一勾，無聲開口。

 

「老女人，你輸了。」

 

我盯著林芝枝那恣意張揚的表情，心頭微苦。

 

韶華易逝。

 

當年，我也曾像她那樣明豔過。

 

林芝枝說得沒錯，我輸了。

 

她會像我一樣老去。

 

我卻再也沒有機會像她一樣，成為一個母親了。

 

可是她又贏了什麼呢？

 

我至少還享受了李秋庭的青春，和那些的確真摯的瞬間。

 

她費盡心機，拿捏住了李秋庭想要孩子的心思。

 

卻不知道李秋庭的秘密。

 

這世上，哪有謊言能長久呢？

 

那天，李秋庭很晚了才回到我的病房。

 

半天時間而已，他看上去已經像老了七八歲。

 

「林芝枝肚子裡的孩子，已經三個月了。」

 

「孩子……不是我的。」

 

他佝偻著背，低頭攥緊了拳。

 

見我毫不意外地點點頭，李秋庭突然發起怒來。

 

「譚素琴！你早就看出來她在騙我？」

 

我在心底暗嘆一口氣。

 

真話殘忍，但更殘忍的事情他也對我做過了。

 

我沒必要替一個負心之人保守秘密。

 

「是啊，我知道。」

 

「李秋庭，任何人都不可能懷上你的孩子，我不可能，她更不可能。」

 

我盯著他的眼睛，不躲不閃。

 

李秋庭的怒氣逐漸平息，他的眼底蒸騰起一團迷霧。

 

這麼多年的相守，我們都很熟悉對方的語言習慣。

 

他說話習慣簡明扼要，直擊要害。

 

我總是欲語還休，說一半留一半。

 

他聽明白了我的意思。

 

這個，被我埋藏在心底幾十年的秘密。

 

我終於還是說出來了。

 

9

 

「你為什麼……現在才說？你就是在等著看我的笑話嗎？」

 

李秋庭站起身指著我的鼻子，眼底赤紅一片。

 

我平靜地望著他，突然覺得心累。

 

以前的李秋庭，不是這樣的。

 

我想象過無數次，若我最開始就告訴他真相，會怎樣？

 

那時的李秋庭既有擔當，又重情義。

 

他一定會當機立斷跟我分手，讓我去過更好的人生。

 

他一定會說：你值得更好的人。

 

所以我哀求當時給我們做檢查的大夫，讓她幫我瞞住李秋庭。

 

大夫冒著違規的風險，把話說得模糊。

 

「您愛人身體不好，未來……生育可能會比較困難。」

 

李秋庭和我並排而坐，聞言把我緊緊擁進懷裡。

 

那時他說：

 

「素琴別怕，沒事兒，大不了咱們丁克，咱不要孩子，我不喜歡孩子。」

 

我衝著大夫笑得狡黠，大夫滿眼都是對我的贊許。

 

她說我眼光好，選對了人。

 

可是現在，李秋庭指著我的鼻子，說我瞞著他，隻是為了看笑話。

 

我搖了搖頭，隻覺歲月無情。

 

往事還依稀在目，那人卻早已面目全非。

 

讓我再也不敢認。

 

李秋庭見我不答話，提高了音量。

 

「你說話啊！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不想再回憶舊事，隻說：

 

「李秋庭，我本來，一直都沒後悔過。」

 

過去的很多年，都沒有。

 

直到我知道他原來心存怨念那麼多年。

 

李秋庭的臉色驟變，像是惱羞成怒。

 

「譚素琴你裝什麼偉大！你憑什麼！你憑什麼騙我這麼多年？」

 

他吼犟起來，這次直接引來了護士。

 

「這裡是醫院，病人不能情緒激動，你趕緊出去！」

 

李秋庭梗著脖子瞪我片刻，悻悻然離開了。

 

出門時，把病房門甩得震天響。

 

10

 

那天以後，李秋庭再也沒在我的病房出現過。

 

我也不在意，請了護工照顧我。

 

十天後我出院，主動打通了李秋庭的電話。

 

他醉意醺醺，聲音嘟哝著。

 

「離婚？離！離就離！離就離……咳，咳咳咳咳……」

 

他咳嗽的聲音穿透聽筒，刺得我耳膜生疼。

 

等了半晌，我才問他。

 

「什麼時候去辦手續？」

 

現在離婚流程太復雜，我得提前做準備。

 

李秋庭支吾半天，突然又變卦。

 

「誰說要離了？我不離！我才不跟你離婚！」

 

說著又哽咽著哭起來。

 

「素琴，我不離婚，我跟你過了半輩子了，以後是要跟你埋在一塊兒的！素琴……你別不要我，別跟我離婚……」

 

我靜靜地聽著。

 

直到唇角嘗到了鹹澀味，才發覺自己也落了淚。

 

李秋庭這個人，好面子到了極點。

 

上次他哭成這樣，還是十年前，公婆相繼去世的時候。

 

非年非節，不是祭日。

 

我還是去了趟墓園。

 

都說父母逝去，人生隻剩歸途。

 

過去我有李秋庭陪在身邊，對這句話的感悟著實不深。

 

時至今日我才驚覺，如今這世上，我能回去的地方，就剩和李秋庭的家了。

 

天色漸暗，我跪在父母的墓前泣不成聲。

 

真該S啊。

 

李秋庭這個老不S的，他可真該S。

 

大半輩子，多不容易。

 

我們一起送走了我的父母，和他的父母。

 

我們連未來要合葬的墓地都選好了。

 

就在雙方父母的中間。

 

這個混賬東西，為什麼非要毀了這一切？

 

11

 

【一周後民政局見。】

 

我發了這條信息給李秋庭。

 

他前後打來多個電話，卻始終不願意離婚。

 

我懶得再理，也不想見到他，索性住進了酒店。

 

寬大的浴缸裡放滿了熱水，我閉上眼睛仰躺著，又想起李秋庭在電話裡的哭聲。

 

完全陌生又安靜的環境，會讓人變得無比清醒。

 

那一瞬間的共情，此時已經完全被心底的一片寒涼代替。

 

這把歲數了，早已不像孩童，可以用眼淚代表悔過。

 

李秋庭酒後的眼淚，不是為我而落。

 

他終於後悔，也不是為了我們這段被他毀掉的婚姻。

 

他哭的不是我受傷後的反擊，而是晚年再無依靠的，他自己。

 

第二天，我接到了鄭淑敏的電話。

 

她猶猶豫豫，吞吞吐吐。

 

「素琴啊，你現在……情緒穩定嗎？」

 

我苦笑著反問她。

 

「怎麼了？」

 

鄭淑敏嘖一聲，索性竹筒倒豆子。

 

「李秋庭太不是東西了！他昨晚帶了個年輕女的回家！我正好撞在電梯口，那女的，一看就不是什麼好貨色！」

 

老張恰巧經過她身邊，插了一句打斷她。

 

「你個S老太婆，胡說什麼！那是人家老李的徒弟，遇上難處了來借住幾天。」

 

哦？

 

我皺了皺眉。

 

李秋庭帶林芝枝，回家了？

 

他明知孩子不是他的，卻還是決定接納？

 

林芝枝的手段果真了得。

 

有什麼東西，突然在我心口擰成了一個大疙瘩。

 

堵得我喘不上氣。

 

老張的聲音又起，這次是衝著我說的。

 

「要我說譚老師啊，小林這也是遇上難處了，老李熱心搭把手的事兒，又沒越界，咱都這把年紀了，犯不上為這點小事就離家出走。」

 

我愣了愣，心下了然。

 

「李秋庭是這麼告訴你的？」

 

真可笑。

 

事到如今，他也不忘給自己臉上貼金。

 

鄭淑敏心細，她意識到不對，把老張支使開才再出聲。

 

「你跟我說實話，到底怎麼回事？」

 

我沉吟半晌，道出了實情。

 

鄭淑敏輕道一聲天啊，轉瞬暴怒。

 

「他居然能幹出這種事來？該S的，這些狗玩意兒，果然隻有掛到牆上了才能安分！」

 

她咬牙切齒，暴跳如雷。

 

「跟他離！這個王八蛋！他還敢不願意離？還想讓你給他養兒子咋的？做夢去吧！」

 

我哭笑不得，心頭倒松快了不少。

 

也突然轉換了主意。

 

12

 

下午，我回了家。

 

滿屋都是辣火鍋的味道，濃鬱得令人窒息。

 

「師父你太慢了，快點呀。」

 

林芝枝背對我坐著，衝著廚房撒嬌。

 

「再等一會兒，馬上就能吃了。」

 

李秋庭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卻還是帶著幾分寵溺。

 

半開放的廚房裡，他圍著圍裙，笨拙地切著肉片。

 

我跟他結婚三十年，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圍裙的樣子。

 

「我和寶寶都等餓了。」

 

林芝枝甩著腿，撒嬌聲又起。

 

李秋庭沒有回應。

 

他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手下切肉的動作倒是突然快了幾分。

 

我恍然意識到，李秋庭壓根沒有拆穿林芝枝！

 

心頭陡然生一股荒誕感。

 

他居然能忍到這個份上？

 

是為了孩子？

 

還是……為了掩藏自己不能生育的事實？

 

一時沒忍住，我笑出了聲。

 

林芝枝驚叫一聲，從座椅上跳了起來。

 

李秋庭手裡的刀一抖，直接掉在了地面。

 

哐當聲中，李秋庭聲音顫顫。

 

「素琴，你突然回來怎麼也不說一聲……」

 

他大概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猛地局促起來。

 

可笑。

 

我回自己的家，難道還要提前報備不成？

 

「這個家有我一半，我不能回來嗎？」

 

我慢慢走近。

 

林芝枝退也不退，抱起雙臂一揚下巴。

 

「有你一半又怎樣，我懷著師父的孩子，等你S了，這房子……」

 

「林芝枝！」

 

李秋庭一聲暴喝，手顫巍巍地指了她一下。

 

「對你師母客氣一點。」

 

他聲音冷硬，沒半點孩子爸爸的樣子。

 

林芝枝一愣。

 

我卻差點笑出來。

 

聽聽這亂七八糟的稱呼。

 

但因為還有任務在身，我不得不繼續誘導。

 

「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聯系的？」

 

林芝枝瞪李秋庭一眼，又轉向我，笑得輕蔑。

 

「你不知道嗎？我讀研這幾年，生活費都是師父給的。沒想到吧？我們從來都沒斷過聯系。」

 

哦？

 

我偏移視線。

 

李秋庭的臉白了又紅，卻不發一言。

 

看來是真的。

 

我在心底冷笑一聲，又繼續問她。

 

「你們是什麼時候在一起的？孩子，又是什麼時候懷上的？」

 

林芝枝像是單純為了氣我，湊過去攬住了李秋庭的胳膊。

 

「我們一直都在一起，孩子想懷就懷咯，不像你，一輩子都不可能……」

 

「你住口！！」

 

李秋庭的臉漲紅成了紫色，又開始逐漸發青，渾身劇烈顫抖起來。

 

林芝枝被吼得又是一愣。

 

卻在看到李秋庭臉色的瞬間噤了聲。

 

我差不多錄夠了證據，掏出手機按了結束。

 

這個房子裡的一切都不再與我有關。

 

13

 

根據我提供的證據，律師替我聯系了李秋庭。

 

若我起訴，李秋庭作為過錯方，隻能分得不到 30% 的財產。

 

不出意外的話，房子也會判給我。

 

李秋庭瘋了般不停騷擾我，卻連一句錯都不肯認。

 

「素琴啊，咱們好歹這麼多年，你不能做到這個份上！」

 

「我都這把歲數了，你把房子拿走以後我拿什麼養老？怎麼生活？」

 

我又被氣笑。

 

「你不是認了個孩子嗎？讓你的孩子給你養老啊。」

 

林芝枝鬼精，我不信她對李秋庭能有什麼真感情。

 

果然。

 

離婚證還沒領到手，李秋庭先躺進了醫院。

 

鄭淑敏嘖嘖感慨。

 

「哎喲素琴！你都不知道，這現世報來得有多快！」

 

「昨晚老李突發心梗，那女的連 120 都沒給他叫，偷了錢就跑了！要不是老張回來晚看到你家門開著，老李這條命怕是就交代了！」

 

我按了按太陽穴, 突覺頭疼。

 

醫院的電話昨晚就打來了，我手機靜音, 根本沒接到。

 

這老不S的, 臨了都不讓我省心！

 

嘆口氣, 我去找醫生。

 

「病人除心梗外, 更要命的是膽管病變引發的急性肝衰竭, 經過我們盡力搶救, 預後仍不樂觀。」

 

醫生沉吟半晌，又說。

 

「繼續治療, 也隻能採取保守手段, 其實我們建議病人出院……」

 

他的意思我聽明白了。

 

李秋庭, 沒多少日子可活了。

 

我笑了笑，告訴醫生。

 

「轉臨終關懷吧, 住在醫院裡踏實點。」

 

李秋庭躺在病床上, 渾身插著儀器，形容枯槁。

 

醫院給李秋庭安排了護工，隻需要定期續費。

 

最後看了他一眼, 我離開了醫院。

 

再回到家，恍如隔世。

 

短短不到半個月，原本溫馨的布置，已經被林芝枝糟蹋得不成樣子。

 

明明是我生活了幾十年的房子, 現在看起來卻格外陌生。

 

沒什麼好留戀的, 我索性找來兩個家政, 來了一場斷舍離。

 

李秋庭的東西全都歸攏在一起, 丟進了雜物間。

 

隻等著他一S, 就全燒給他。

 

我和他的夫妻情分, 就到此為止了。

 

14

 

在收拾的過程中, 翻出不少老物件。

 

多的是我和李秋庭這些年旅行時帶回來的小玩意兒。

 

件件都帶著回憶。

 

人老了，眼淚也少。

 

我翻看著那些舊物，沒有傷感, 隻覺得唏噓。

 

十多天後，醫院打來了電話。

 

說李秋庭醒了, 要見我。

 

我剛染完頭發出來, 接到電話有些發怔。

 

猶豫很久，還是決定去見見。

 

臨終病房看上去比普通病房溫馨很多, 卻透著陣陣S氣。

 

身材不再窈窕，眼角也早有了細紋。

 

「作到」再不見往昔模樣。

 

「找我有什麼事？」

 

我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俯視他。

 

李秋庭渾濁的眼裡蓄著淚, 嘴唇翕動著, 翻來覆去都是「對不起」。

 

我盯著他半晌, 想笑，卻沒笑出來。

 

這個混賬東西。

 

嘴硬了這麼久，快S了才知道道歉？

 

都說, 人S前會先被審判一輪, 過往的罪孽得到原諒才能上天堂。

 

此時的李秋庭像是要驗證這個傳言。

 

他SS地盯著我，眼含期盼地等待著。

 

一副若是聽不到原諒，就S也不肯咽氣的模樣。

 

我心底突然湧起一股近似大仇得報的暢快。

 

俯下身, 湊近他耳邊。

 

「李秋庭，我絕不原諒。」

 

李秋庭眼中的神採在聽到這句話時瞬間散盡。

 

整個人都灰敗起來。

 

「滴——」

 

綿延到仿佛沒有盡頭的監護器示警聲響起。

 

我閉了閉眼睛。

 

到底，還是落下一滴淚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