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塊、十塊湊起來,竟然夠了。
但這錢與其說是盧大為的,不如說是阿芬阿姨的。
奶奶嘆氣道:「芳芳,別恨她。」
我點點頭。
不知怎的,我本來也沒有很恨她。
上了中學以後,老師得知我家的情況,幫我爭取了助學金。
每個學年,我還拿最高一檔的獎學金。
爺爺在街上遇見老師,對方跟他說,這孩子將來一定有大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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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家想了想,破天荒地拿了一點錢給我奶奶。
先前,他把錢捏得S緊,怕奶奶偷賣糧食,總是一收下來在田頭就賣了。
人家正常都是拉到場上曬幹了,等高價再賣呢。
不過,他一半也是跟S對頭怄氣。
那位爺爺有個孫子,一向在他跟前趾高氣揚。
有天還當眾說:「九德,你孫女現在成績好,沒用!女孩上了高中,就不行了。我們家金龍還沒發力呢!」
張金龍跟我上同一所中學,成績卻比我差得遠。
爺爺說:「嘿,我偏要看看金龍啥時候才發力,從倒數趕上芳芳。」
8
中考前,奶奶神秘地說:「芹奶奶送了份禮物給你。」
禮物已經栽在門前地上,澆過水了。
淡綠色,扁扁的葉子,看起來普普通通。
奶奶卻說:「這就是你想了很久的小蝴蝶花。
「她坐了一整天的車,去外鄉的藥圃打工,才弄來的。」
我很開心。
這種花隻是聽村裡人偶然說起過,還以為是傳說。
傍晚,芹奶奶拿著一根紅綢帶到我家來,笑眯眯地說:「把這帶子系上,花會更好活。」
她輕輕系好綢帶,對著花,合掌拜拜,神情虔敬:「蝴蝶花,蝴蝶花,保佑我們芳芳考個狀元。」
也許是這份禮物帶來的好運,中考,我超常發揮。
不但考上了重點高中,分數還夠免掉全部培養費。
爺爺走在路上,村長主動給他敬煙,說:「九德叔,您的孫女真厲害呀。都是你們老兩口的功勞!」
張金龍的爺爺在一旁氣得鼻子都歪了。
他的大孫子幾門加起來,才考一百多分。
爺爺志得意滿,拍胸脯道:「她能上到什麼水平,我就砸鍋賣鐵,供到什麼水平。」
去學校報到,是三位奶奶一起送的。
爺爺也想去,新衣服都換上了。
但一看她們都去,便說:「我可不想混在婦女堆裡,吵得頭疼。」
他脫下新褂子,扛著農具下田去了。
芹奶奶體弱,暈車,奶奶便削了塊生姜,一路用帕子按在她手腕上。
下了車,走到學校門前。
紅牆綠樹,撲鼻的桂花香。
奶奶們看一切都很新奇。
學校裡竟還有小池塘和金鯉魚。
連宿舍樓都蓋得那麼高,屋子裡,那麼敞亮、幹淨。
她們很麻利地替我鋪床,把我擠在一邊,啥也插不上手。
三奶奶從懷裡掏出一把小鎖,連鑰匙也小小的。
她說:「芳芳,你看,我剛上過油,好用的,給你鎖櫃子。」
我當即接過,鎖好櫃子,珍重地把鑰匙掛在校園卡的帶子上。
傍晚,她們結伴回去了。
後來,她們開心地告訴我,那天在街上買了燒餅,芝麻撒得多,比我們集上賣的好吃。
一人吃了兩個,到家都不餓。
第二年六月,那叢綠葉果然抽條開花。
一朵朵橙色小花形似蝴蝶,振翅欲飛。
過路的行人都忍不住走過來看。
有天,盧大為拽著一隻塑料袋,偷偷把蝴蝶花薅禿了。
奶奶舉著棒子追打。
他邊逃邊喊:「媽,這是藥材!我想給你再生個孫子。」
也不知他從哪裡打聽的偏方,害得我的花遭了難。
我心疼地給花澆了水。
她很皮實,很快又長出花苞。
盧大為一直沒有生出兒子。
不久,阿姨在生意場上認識了一個年輕俊秀的大學生。
他大感恐慌,天天跟在她屁股後頭盯梢。
9
高二暑假,爺爺的幹妹妹病了。
晚上有人來報信,說她恐怕不行了。
盧九德匆匆套上衣服,奔出大門。
走得心急,手電筒的光在暗夜裡直晃。
奶奶默默闩上大門。
我心裡有點難受,忍不住問:「奶奶,你恨不恨她?」
她愣了片刻,搖搖頭。
我問:「為什麼?」
她嘆口氣:「本來,她才是他的媳婦。」
原來,這位幹妹妹曾是爺爺的童養媳,十多歲時,又被自己的奶奶領走了。
祖孫倆在一隻小船上討生活。
也許積了一點錢,有天,小的上岸買鹽,老的就給人推下船淹S了。
女孩想回盧家來。
老太將她趕走,匆匆為爺爺另定了一門親。
說完往事,奶奶苦笑:「她也是孤兒,也可憐,我恨她又有什麼意思?
「從前,她還勸你爺爺不要打我呢。」
幹妹妹當晚S了。
盧九德跑前跑後替她操辦喪事,兩天沒合眼。
等人下了葬,他趴在墳前地上找蜘蛛。
本地有個說法,亡人會寄在蜘蛛身上,再看一眼送葬的人。
他找到一隻灰白的小蜘蛛,引到掌心,猛地一起身,又倒了下去。
爺爺也S了。
盧大為回來主持喪事,跟刻碑的人說:「喏,我媽是叫吳桂蘭,這樣寫……」
奶奶喊道:「你搞鬼,我還沒S!」
石匠賠笑道:「嬸子,這是規矩嘛,您百年之後,總歸跟我叔在一塊兒。」
他嘴油,笑嘻嘻地,還加了句:「不把您的名字刻上,我怕位置給別人霸佔了去,呵呵。」
奶奶說:「放屁!
「我S了燒成灰,揚在湖裡!」
他們嘴上答應著。
碑送來那天,還是刻了兩個人的名字。
【慈父盧九德,慈母吳桂蘭之墓,孝子盧大為立。】
我奶奶一聲不響,找出一隻錘子,把碑給砸了。
眾人嚇得大氣都不敢喘。
好像生怕吳桂蘭發瘋,看他們的腦袋也像石碑。
盧大為這才把我奶奶的話當真,重刻了一塊單人的碑安在爺爺墳上。
10
高三那年,盧大為得知我放假,破天荒回來看我。
他拖來一大兜散裝的蜂蜜、茶葉、麥片……
細看一半快過期了,一半過期一年了。
他叫我帶去學校吃,補補腦子。
可我又不是垃圾桶。
送完東西,他還賴著不走,踱到原先的房裡,摸那一堂淡黃色的家具。
玻璃櫥上貼的鴛鴦戲水早已褪了色。
盧大為很心痛:「我爸從前抽煙太兇,把家具都燻臭了。
「沙發這裡塌了一塊,還是芳芳小時候在上面跳的。」
他哭喪著臉,對我奶奶說:「媽,阿芬不知道哪根筋不對,領養了一個兔唇丫頭。又醜又笨。
「進城做手術,一趟一趟地跑,花錢跟流水一樣。」
奶奶冷冷地道:「人家自己的錢,愛怎麼花怎麼花。」
這些年,阿姨又包田,又買了許多農機出租,確實掙了不少錢。
有次,我在車站等車時,碰上她們母女。
手術效果很好,女孩的上唇隻留下淺淺一道白痕。
她牽著阿姨的手,不住地偏頭看我。
阿姨俯身跟她說了什麼。
她便向我一笑,脆聲道:「芳芳姐姐好!」
我毫無準備,忙道:「啊,你好,你好。」
阿姨順勢問我:「芳芳,你要高考了吧?我早就看出來,你是個聰明的孩子。」
我不知道說什麼。
她摸摸女兒的頭發,低著頭,又道:「你放心,大學的學費,我跟你爸爸會負責的。
「當年的事,是我對不起你。」
高考,我考上了省內最好的一所大學。
我爸喜滋滋地給我辦升學宴。
席上,他多喝了幾杯酒,大吹大擂,好像我這個大學生,真是他一手造就。
好像我被父母拋棄的童年,僅僅是一場噩夢。
有個年輕的男人靜靜坐在角落,席散後,悄悄跟我說,他是我的小舅舅。
他代表沈家人,來慶祝我考上大學,給我一個紅包。
其實,我從奶奶口中早就知道這個人。
他比我沒大太多,父母S後,過繼給親戚家做兒子了。
臨走前,小舅舅說:「別怨你媽。她是太軟弱了,隻能顧得上自己。」
他說,沈琴看起來沒心沒肺,不著調。
實際上患有抑鬱症。
當年,她隻覺得整個人都是空的,活著沒意思,覺也睡不著,卻不知道去哪裡看病。
沈家人都很淡漠,沒人關心她。
她傻乎乎地攢了錢去精神病院,卻差點被嚇瘋。
這些年才好了點。
幾天後,我偶然在街上看見沈琴。
我很傷心地發現,她老了。
和從前記憶中的她相比,像是脫了水,褪了色,眼神空漠,行動也呆呆的,從口袋裡掏錢包, 慢慢地, 掏了許久。
她的青春,是白白地溜走了。
我沒敢上前, 隻在心裡默默喊了聲「媽」。
11
上了大學, 我路過農學院的花圃,又看見小蝴蝶花。
一朵朵振翅欲飛。
我背著手, 看著花出神。
學姐笑著說:「這是射幹, 一種藥材。喏,摘一朵給你玩。」
我接過花, 忍不住道:「我也種過的。」
心裡莫名有種驕傲。
在學校,我的人緣很好。
大家開玩笑說我年紀輕輕, 活潑開朗,身體裡卻好像還住著一個老靈魂。
「芳芳針線活做得一級棒。軍訓時我的褲子扯撕了襠, 都熄燈了, 她就著路燈給我縫上的。」
「我媽都不會做針線活。」
「她還喜歡看淮劇, 還抹眼淚呢。」
「我每次心情不好時,抱著芳芳, 都像抱著我奶奶一樣安心。」
聽她們這麼說, 我覺得很奇妙。
好像真帶著奶奶們的一點靈魂,來到了這裡。
大二時,我勤工儉學攢了錢,帶著三位奶奶, 參觀我的大學。
這一次, 我提前給芹奶奶買了暈車藥。
我帶著她們在梧桐道上散步,在食堂吃飯,去大禮堂看淮劇的演出。
她們相互挽著手,不住地說:「真好, 真好。」
畢業第一年, 我給三位奶奶各自買了一副金耳環。
奶奶的那副銀耳環,大姨奶奶去世前,她親手給姐姐戴在耳朵上了。
一年後,我爸去世。
人家說四五十歲是男人的一個坎, 他沒邁過去。
阿姨帶著女兒搬走。
臨走前,她到我家偷偷往奶奶褥子底下塞了很大的一個紅包。
芹奶奶的兒子張發財也在同一年猝S於麻將桌。
她連哭也哭不出來。
她說:「討債鬼, S了才幹淨。」
我放年假回家,陪著三位奶奶打小牌。
她們不知怎的,談起了生S的話題。
芹奶奶說:「我身體最不好, 一定第一個下去。到時候我把家裡掃得幹幹淨淨,等著你們。」
兩位奶奶都笑著點頭。
我驚異於她們態度的淡然。
我說:「我最怕S了。小時候有陣子想起人一定會S, 發愁了好久。」
奶奶想了想, 認真地說:「沒什麼可怕的。活著大家一起玩, S了也還是一起。
「芳芳, 奶奶畢竟大你這麼多。若是哪天走了,你不要哭。
「真心換真心, 你在世上也會有許多好朋友的。」
三奶奶則愛憐地摸摸我的頭:「最好我們都活成老妖精。
「等芳芳成了家, 有了孩子, 我們三個給你帶。」
我笑著點頭,說:「好,一言為定。」
院子裡, 小蝴蝶花已經長成一大叢。
正是六月,枝頭上,紛繁地開著許多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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