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撫著額頭感到有些無奈。
因為西鄉是孫盛乾的家鄉,前不久我才帶著圓圓從西鄉坐火車來到這裡,沒想到這麼快又要回去。
但畢竟是協會下達的任務,推辭不得,我隻得把圓圓交給李老師照顧一段時日。
和劉主席長途跋涉趕到西鄉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幾個村民路過,認出了我。
“喲!若雪妹子,你現在可是大名人哩,孫家那小子跟你離了婚,現在估計腸子都悔青了。”
我笑著搪塞了幾句過去,準備喊劉主席先找個賓館住下來。
好巧不巧的是,孫盛乾正迎面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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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雪?你真的回來了。”
我冷聲解釋道:“我是配合昆曲協會來下鄉宣傳的。”
“噢噢,這樣啊,也是,你昆曲唱得那麼好,現在應該行程很忙吧。”
我的昆曲一直都是頂尖的造詣水平,可孫盛乾仿佛現在才知道一般。
“是嗎,我唱的好不好,你聽得懂嗎?”我反問道。
孫盛乾面色尷尬起來,“我雖然現在聽不懂,但是我可以去慢慢了解的。”
“算了吧,你也知道,你媽媽最討厭的就是我唱戲這一點。”
孫盛乾拼命地搖起頭來,“不是的若雪,我媽她這個人就是說話狠了點,但她真的很想你,她每天都在家裡念叨著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一旁看戲的村民指著孫盛乾笑道:“看吧,我就說他們孫家肯定會後悔的。”
跟我一同來的劉主席也忍不住打趣道:“若雪,看不出來你以前還嫁到過西鄉來啊,要不就過去看看吧。”
我擺手想要拒絕,誰知劉主席已經拉著我往孫家的方向去了。
6.
“若雪,你也真是的,上了春晚也不通知婆婆一聲。”
張愛梅倒了一杯熱茶放在我身前的茶幾上,接著說:“之前盛乾給你打電話叫你回來,你怎麼不說一聲就掛了?唉,你現在出名了,開始耍架子了。”
我往沙發左邊挪了挪位置,拉開與張愛梅的位置。
“阿姨,不是你說的嗎,這裡是孫家,不是我家。”
張愛梅吃了癟,一時不知道怎麼回話。
廚房裡,在做菜的孫盛乾喊道:“若雪,這個菜要不要焯水啊?”
我走進廚房,告訴孫盛乾這道菜的做法。
隻見孫盛乾滿頭大汗手忙腳亂地應付著,等他將五道菜都炒完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孫盛乾坐在餐桌前,抹了一把汗,肚子發出“咕嚕”的叫聲。
“原來做五個菜就這麼累了,”孫盛乾看著我,心疼又後悔,“若雪,你以前怎麼從來沒告訴我,也不叫我幫忙?”
從前我常常都是一做就是一大桌子的菜,自己到最後才吃。
我怎麼會沒有喊過孫盛乾幫我打下手,但張愛梅隻要說“廚房那是女人進的地方”,孫盛乾便一動也不敢動了。
我吃著碗裡的菜,孫盛乾替我夾來一隻龍蝦。
“若雪,你嘗嘗,這個龍蝦是我特意為了你去鎮上買的。”
我嘗了一口,張愛梅便陰陽怪氣地說:“哎喲,這媳婦回來了就是不一樣了啊,隻給媳婦夾菜,都不給老娘夾菜了。”
孫盛乾伸出筷子到一半,卻又縮了回來,“媽,你自己夾吧。”
張愛梅沒有想到自己兒子竟然會頂自己的嘴,她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孫盛乾。
好半晌後,張愛梅才扁著嘴自己夾了個龍蝦到碗裡。
吃到一半,孫盛乾突然開始不斷撓著手臂,整個臉頰變得通紅起來。
“我……我好痒啊,怎麼突然感覺喘不過氣來。”
我蹙著眉觀察了片刻,立即反應了過來,“你對龍蝦過敏,別吃了,”
說罷,我從包裡拿出來應急用的過敏藥遞給孫盛乾。
好在用藥及時,很快就把孫盛乾的過敏反應壓了下去。
孫盛乾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許久以後才緩和下來。
“原來過敏這麼難受,就像要窒息了一樣,要不是吃了藥,我感覺自己差點都要昏過去了。”
孫盛乾抿著唇看向我,神色復雜,“若雪,我、我現在才知道過敏反應這麼嚴重,我那時候竟然還說那種話,我真的該S!”
說罷,孫盛乾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
劉主席幾乎都被孫盛乾的反應嚇到了,而我隻是低頭吃著碗裡的飯,“都過去了。”
“不不,若雪,你打我罵我吧,你對我怎麼樣都行,但是你不要對我這麼冷淡好不好。”
我沒有說話。
張愛梅卻率先看不下去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甩。
“陳若雪!是,你現在有名氣了,我們比不上你,但是我們家盛乾也不差,你擺著這副臭臉子給誰看呢!”
我拿起紙巾擦了下嘴,“我吃飽了,謝謝你們的款待。”
說罷,我又打開手提包,從裡面拿出一沓現金放在餐桌上。
“我不會白吃你們的,這是飯錢。”
張愛梅抱著現金高興得不肯撒手。
我走出孫家,孫盛乾想起身來追我,卻被張愛梅狠狠瞪了一下。
他頓了一下腳步,猶豫幾秒鍾後,從張愛梅手裡搶過那疊現金,朝我狂奔過來。
“若雪!”
孫盛乾想把錢還給我,我卻沒有接受,而是徑自向前走著。
孫盛乾也跑不動了,隻能在原地叉著腰喘著粗氣。
過了片刻,我聽見身後孫盛乾大喊,“若雪,我想和你復婚。”
劉主席猛地一驚回過頭去看孫盛乾。
我背著身,腳下的步子沒有停頓,隻淡淡回了孫盛乾一句:
“孫盛乾,我對你的感情早已經消磨殆盡了,我不會復婚。”
這段感情裡,我能回想起來的隻是張愛梅一次又一次的無理取鬧,孫盛乾一次又一次的默不作聲,還有我一次又一次的忍氣吞聲。
從提出離婚的那一刻起,我就對這段感情徹底心寒了。
7.
下鄉的第二日,我和劉主席在村民的幫助下搭起了戲臺子。
戲臺子臨河而建,風景秀美。
我和劉主席化好精致的妝面,穿好戲服後便開始登臺表演。
“瞧瞧,若雪妹子唱得多好聽啊,這張愛梅當時還整天趕人家出門。”
“若雪妹子上過春晚,又是昆曲傳承人,也不知道瞧上孫盛乾什麼了。”
“還好兩人是離婚了,不然孫家可真就耽誤了若雪妹子的大好前途,你們是沒見過張愛梅撕若雪妹子戲服的場景啊,嘖嘖。”
村民的議論聲時不時傳進我的耳朵裡。
原本還擔心村民們會欣賞不來昆曲的我,此刻腰杆挺得更直了。
戲服長袖劃過我的眼角,我餘光看見孫盛乾小跑著往這邊跑來,身後還跟著滿臉不情願的張愛梅。
孫盛乾硬是擠到觀眾席的第一排,抬起頭仰望著我。
“漂亮吧,多有才氣啊,小孫啊,能娶到若雪妹子是你們孫家的福氣,可惜你不知道珍惜啊。”村民撞了一下孫盛乾的肩膀,調笑道。
孫盛乾沒有回應,隻是一動不動的注視著我。
當年孫盛乾追我的時候,也是常常以這種眼神,崇拜又仰慕。
直到我和他結婚後的第二年,孫盛乾看向我的眼神裡再也沒有了光,隻剩下滿地雞毛和欲言又止。
一曲唱完,孫盛乾率先帶著觀眾們鼓起掌來,“好!唱得好!”
周遭的村民也跟著齊聲鼓掌,大聲叫好。
我躬下身以示感謝,下一瞬,一股力道朝我的腰間撞來。
我根本還來不及回頭看,就被人推進了戲臺下的河裡。
我依稀聽見戲臺上張愛梅特有的公鴨嗓般的聲音響起:“上了個春晚就把腳趾頭昂到天上去了,有什麼了不起的,真把老娘當好欺負的嗎?”
孫盛乾緊張地站起來,飛快跑到河邊,“媽!若雪她不會遊泳!”
“孫盛乾,老娘懷胎十月生下你,你現在有了媳婦不要娘是不是?你今天必須給我在陳若雪裡面選一個!”
說罷,張愛梅毫不猶豫地往河裡跳下去。
村民們對著張愛梅指指點點。
“瘋子,真是個瘋子啊,哪有婆婆跟自己家媳婦爭寵的啊?”
“還不是孫盛乾太媽寶了,他但凡有點主見,若雪妹子也不至於氣到要跟他離婚。”
“這一家人還真是一個比一個奇葩。”
再往後發生了什麼,我也聽不清了,耳朵裡充斥著的全是水聲。
寒冬臘月,冰寒刺骨的河水仿佛浸入了脊髓裡,身上的戲服逐漸變得沉重起來。
我拼命地用雙手撲騰著,直到一雙手抱著我的身體把我拖上岸。
8.
我從病房裡醒來,但河水的寒氣似乎還包裹著我,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隻見孫盛乾坐在我的床頭,正在削蘋果。
看見我醒來,孫盛乾連忙把我扶到床頭靠背上,將蘋果削成一小塊遞給我。
“若雪,我不知道我媽她會幹出這樣的事情,但是,你和她同時掉在水裡的時候,我先救的人是你。”
孫盛乾像邀功一樣向我說著,滿臉期待地等待著我的回應。
我嚼著口中的蘋果,卻什麼味道都嘗不出來。
就像孫盛乾這遲來的悔過與深情,早已是一文不值了。
我說道:“孫盛乾,如果你連妻子和母親的比重都不知道如何協調的話,還不如就一輩子待在你母親身邊當個媽寶好了。”
孫盛乾一愣,半晌說不出話來。
良久,孫盛乾低下頭,依稀可見眼眶泛紅。
“對不起,若雪,在我家的這些年委屈你太多了,如果你還願意回來,我一定不會再讓我媽欺負你了,以後你想吃什麼我就給你做什麼,你不能吃什麼我絕對不會讓它在餐桌上出現。”
孫盛乾信誓旦旦地說著。
瞧,他分明是知道我在張愛梅那裡受過的委屈的,他也知道每一次都是張愛梅故意在刁難我,可他偏偏就是每一次都不分對錯地壓著我讓我給張愛梅道歉。
我錯了嗎?也許錯了吧,錯在這麼多年,我到現在才鼓起勇氣擺脫這段糟糕的婚姻。
我放下蘋果,淡淡道:“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好……那你有什麼事的話就叫我,我一直在門口守著。”說罷,孫盛乾才走出病房,帶上了房門。
藥水打完以後,我自己辦了出院手續。
鬧出這種事,劉主席也不想繼續留在西鄉了,當即帶我買票回了A城。
圓圓幾天沒見到我,我去接她的時候直接撲在我懷裡哭了好久。
讓我沒想到的是,李老師倒還挺會帶孩子的。
圓圓穿著一身靚麗的公主裙,頭上扎了兩個小辮,活脫脫就像是童話裡的公主。
李老師說:“女孩子就得富養,可不能像農村那些糟粕觀念一樣,搞什麼重男輕女的思想,我瞧圓圓帶來的衣服裡居然有好幾套男孩的服飾,我全給她扔了,換成了公主裙。”
我沒有想到張愛梅竟然偷偷在圓圓的行李塞了幾件男孩衣服進來。
我摸著圓圓頭,說:“是啊,我們家圓圓這麼漂亮,就應該穿公主裙呀,圓圓,快跟李奶奶說謝謝。”
圓圓拉起李老師的小拇指,奶聲奶氣地說道:“謝謝李奶奶。”
李老師被圓圓逗得合不攏嘴。
夜裡,我坐在廚房獨自包著餃子,圓圓躡手躡腳地走過來,拿起一旁的餃子皮,嘴巴裡含含糊糊地說著:“媽媽,幫忙。”
我慈愛地笑了笑,寵溺地揉著圓圓的頭發,“圓圓要幫媽媽包餃子是不是啊?來,坐到媽媽腿上來,媽媽教你怎麼包餃子。”
我把圓圓抱到腿上,手把手地教圓圓包著餃子。
真正有心幫忙的人,不需要喊,自己就會主動過來。
這個道理連不滿三歲的圓圓都懂,可孫盛乾卻不懂。
9.
一大早,我給圓圓做好早餐放在桌子上,下樓準備買菜,卻見一道寬大的身影坐在門口。
聽見我的開門聲,孫盛乾回過頭來。
孫盛乾憔悴了不少,黑眼圈重到幾乎從眼皮子上掉下來,邋裡邋遢的胡渣也沒來得及刮,整個人憔悴得就像是好幾夜沒睡著一般。
為了不吵醒圓圓,我關上門,把孫盛乾帶到樓下,才道:“你怎麼來了?”
孫盛乾艱澀地開口:“若雪,我真的很想你。”
“我們……就沒有一點復婚的可能了嗎?”
“沒有。”我答得果斷。
孫盛乾雙手插進頭發中,滿臉都是懊悔。
片刻後,他又伸出手,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
“若雪,我買了一套新房子,我在權利人那一欄還填了你的名字,以後這就是隻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家,好不好?”
我挑挑眉,不明所以,“你這是什麼意思?”
孫盛乾急迫地解釋道:“我媽不是總說那裡是孫家不是你的家嘛,所以我本來是想把你接回去,然後讓我媽回老屋住的,可是我媽不同意,我沒有辦法……”
像是想起什麼,孫盛乾又趕緊補充解釋道:“我這次不是不敢違背我媽,也不是隻聽我媽的話,我是擔心她一把年紀了在老屋住不方便,所以我就想著拿這些年的存款買一套新房,以後就你和我住在一起,這樣就沒人能趕你走了,就算我媽想來我們的新房,我也不會讓她來住的。”
我偏過頭,沒有再去看孫盛乾,隻是淡淡說:“沒有意義的,孫盛乾。”
“有意義的!”孫盛乾緊張兮兮地抓住我的手,“若雪,我想彌補我過去的所作所為,你給我這一次機會好不好,就一次。”
我甩開孫盛乾的手,往後退了一步,才道:“孫盛乾,我早就給過你很多次機會了,可你呢?五年了,每次在我和張愛梅的爭吵裡,你永遠都是做美美隱身的那一個,哪怕矛盾是因你而起。作為丈夫,你不懂得尊重妻子,作為一個男人,你更是沒有擔當。”
“我……若雪,我錯了,你別生氣。”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孫盛乾,你還沒有明白嗎,我根本沒有生氣。”
失望和生氣是不一樣的,生氣隻不過是故作聲勢,想被人哄一哄;而失望才是真正考慮這段感情存在的意義,是表面波瀾不驚,然後默默漸行漸遠。
我一字一句地清晰說道:“我是對你失望透頂。”
孫盛乾握著房產證的雙手逐漸顫抖起來,直到房產證掉在地上,孫盛乾才仿佛如夢初醒一般,連忙躬下身拾起房產證。
再起身時,我看見孫盛乾那布滿紅血絲的雙眼裡閃爍著幾點淚光。
他長喘了一口氣,像是在調整自己的心情。
良久,孫盛乾再開口時,以一種卑微到近乎哀求的語氣和我說:“若雪,如果你實在不願意復婚,我……我不會強求你,我確實太讓你失望了……可是,若雪,我現在隻是想彌補你,我隻是想對你好,就算你不願意跟我住在一起也沒關系,你可以自己住在這套新房子裡,如果你生活上遇到什麼需要幫忙的,你隨時喊我過來就可以了。”
孫盛乾說到幾乎語無倫次,我打斷了他的話,平靜道:“不必了,房產證你拿回去吧。”
“若雪,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嗎?”
我說:“算了。”
也許連孫盛乾自己都不清楚,他究竟是真的醒悟了想要彌補我,還是想要得到我的原諒
,好讓自己在以後回想起這段感情時,心裡能好過一點。
可人生哪有那麼多原諒呢,隻有在意才會去衡量原不原諒對方,更多的隻是在毫不在意以後說出的算了。
我讓孫盛乾自己買好票回西鄉,從此一別兩寬,不要再做無謂的糾纏了。
此後,我專心於昆曲表演,致力於發揚昆曲文化,電視機上時常能看到我的身影。
偶爾我也會聽到曾經在西鄉的舊識對我說:“若雪,你是不知道,現在孫盛乾和張愛梅分房住了,孫盛乾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張愛梅的什麼話他都不聽了,而且我聽人說,孫盛乾回家以後就光守著電視機,不斷換臺,就是為了能從電視機裡再看你一眼。”
對此,我也隻是一笑而過。
隨著年歲增長,圓圓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
這天,圓圓放學回來,拿出一沓厚厚的筆記本,跟我說:“媽媽,你快在這個本子上籤下名字。”
“這是做什麼?”我問。
“媽媽,今天幼兒園的老師給我們放了昆曲節目,我說這是我媽媽表演的,他們都可羨慕了,都把筆記本拿給我要我拿回來讓你籤名。”
我笑著在這些筆記本上籤下我的名字。
看著圓圓自豪的笑容,這一刻,什麼都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