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爹被我戳破心裡的病,臉一下子紅得賽煮熟的螃蟹。
他哼了兩聲,腳步卻老實地踱了回來。
我將手裡的青絲打了個結,拋在他桌上。
因著周嫂的關系,我爹眼睜睜放棄了立功的機會,開始替喬三老爺描補粉飾。
謊言一旦出口,他自個會接著圓下去的。
喬府可以多撐些日子了。
10
我常買了各式小玩意和吃食去看望老太君,心中拿她當親祖母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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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碧荷青蓮等一眾丫鬟也日漸熟稔。
先前她們託人買胭脂絲線等物,總被刮掉一層錢,我索性包攬了這宗事務。
這天,我將帶來的包袱展開,女孩子們嘰嘰喳喳湊上來。
其中一個叫雙喜的,笑道:「宛禾小姐,你怎麼不自個兒開個鋪子?」
碧荷輕輕點了下她的腦門:「你是瘋了,千金小姐,哪有去經商的?」
「怎麼不行?」雙喜噘起嘴巴,「從前我們家沒敗落的時候,我奶奶就開著一間絲線鋪子,多少夫人小姐都認準了她的東西呢……」
她語聲漸低,攪著手裡的一團絲線,默默低下了頭。
我心中一酸。
也許是前世做過丫鬟的緣故,我和這群女孩子混在一起,她們極自然地對我講起了身世。
有的是被爹爹賣的,有的是被哥哥賣的,有的是爹娘都S了,被伯父賣的。
說起來都是很認命的。
「自個兒既然還值幾兩銀子,哪有看老子娘餓S窮S的理。」
前世的我,也曾是這麼想的。
男子到了末路,總還可以去賣賣力氣,若是讀過書,還可以去教館,就像我爹中舉發達前那樣。
而女子往往隻能賣身。
賣來喬府做丫鬟,衣食有著落,不常受打罵,她們已自以為是好運了。
青蓮走過來,往雙喜手裡塞了盒胭脂,笑嘻嘻地道:「這個給你了,別再鼓著嘴了,能掛油壺了。」
雙喜年紀小,性子單純,當即高興起來。
我看著她們,猛然想起前些日子,曾在街角看見一個高臺。
臺子上,男男女女垂頭站著。
人牙子當眾嚷嚷:「別看這個老頭牙都快掉了,這位可是王總管吶,府上沒抄家的日子,尋常人可見不著他。今兒隻要一兩銀子,便宜賣啦。」
老總管花白的胡子顫抖著,身後是從前由他親手買進的僕人們。
一旦抄了家,所有奴僕都會由官府統一發賣,不管從前是怎樣得臉,統統打回原形,成了刀俎上的魚肉。
喬府也快敗落了,到時面前這些女孩子,也會被人拉上高臺發賣。
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前世,即使沒有被爹爹害S,我也會在喬府抄家以後被發賣的。
賣去哪裡,就隻憑人家的良心。
像薛嫂那樣的還算良善,會盡力幫你找戶人家,不管是做丫鬟,還是配小廝,總還是個做人的所在。
那些心腸奸狠的,若能多賺幾錢銀子,將女孩子賣去下等窯子的,也大有人在。
我耳邊回響起雙喜的話:「宛禾小姐,你怎麼不自個兒開個鋪子?」
對呀,我為什麼不能經商?
我的外祖父,他就曾開著陳留郡最大的米鋪。
如果我有更多的錢,到那一日,我至少可以把這些熟悉的女孩子,全都買下來。
就像是救下前世的我自己。
11
京城一處租金低廉的小街上,我的鋪子悄悄開了張。
本錢是這麼多年管家偷偷攢下來的,賣的貨是胭脂水粉,絲線釵環,還有收購來的繡品。
生意格外好,興許是因先前還沒有一個女子來做女子的生意,而女子,才最懂得女子想要什麼。
小姨娘是我的臂膀,她乍看木訥,其實頗為靈泛,原來她爹爹先時也是走家串戶的貨郎。
鋪子很快站穩了腳,從姑蘇金陵等地採買來的貨物,轉眼賣空。
有公子慕名而來,揮袖包下櫃臺整片貨物,送與心上人。
燈下,小姨娘看著我噼噼啪啪地打算盤,彎著笑眼拍手道:「小姐真聰明,小姐真能幹。」
她拾起燭剪挑掉了燭花,又從小泥爐子上端下一碗點心。
我喝著甜湯,揉揉酸澀的眼睛,暗暗計算著攢下的銀兩。
但願來得及,能多救下一個,都是好的。
冬雪飄下,夜裡,老太君於夢中仙逝。
二門上雲板扣了四下,三老爺從新姨娘的床上一骨碌爬起,跑向老太君的屋子。
一站住腳,就問碧荷拿鑰匙。
他不要底下人動手,自己啟開老太君的箱籠,滿心盼著發個幾十萬兩的財。
定睛看時,早已十箱九空,隻有一捆捆當票,早成S當。
三老爺當著眾人的面吐了口老血,就此稱病,撒手不管。
好在壽材是多年前就已經備下的,小公子四處奔走,籌了筆款子,給老太君風光入殓,親自扶柩回鄉。
我爹回到家,跌足長嘆:「還指著過些日子喬府抄家時趁便撈點東西,現在看來,這麼些日子忍氣吞聲,都是白幹。」
他氣不過,連夜寫了折子,歷數喬三老爺手上的累累人命。
這一次,我沒攔著他,善惡有報,這是天定的。
抄家的日子轉眼就到,喬三老爺和一眾姨娘都被下了獄。
小公子還在扶柩回原籍的路上,皇帝嘆他未及弱冠,如此孝心,格外開恩,免其罪責,撥還原籍家產,隻終身不準其入仕途。
官中發賣喬府的人,我重金買回了青蓮等人,安置在城郊一處農家宅院。
始終未見宛玉宛雲的影子。
半年前,宛雲終究尋了個由頭,將宛玉配給了在大廚房當差的男人。
那人是個老鳏夫,先前的女人就是前世常用刀背打我的秦嫂子——她害的是絞腸痧,號了一夜才斷氣。
沒多久,宛雲失寵了,新姨娘是別人從揚州送來的,才十六歲。
她沒攢下多少體己,失寵以後,僕婦端來的吃食有上頓沒下頓,有時俱是餿的。
她對著宛玉哭姐妹之情,宛玉被她哭得心煩,三不五時地從廚下折一點剩菜給她。
喬府抄家以後,這個廚子也不見蹤影。
青蓮琢磨了一陣,抬頭道,西牆角有個運煤的小偏門,當天廚子可能拐帶著雲姨娘,一起逃走了。
官府張榜捉拿,在城門處拿住了偷跑的廚子,施刑問他兩個婦人的下落。
他說雲姨娘已經賣給下等窯子,本想賣給一個縣官做小妾的,雲姨娘一聽就很遂心,笑道,過幾日還買你們回去做家奴。
宛玉當即黑了臉,夜間朝著丈夫吹耳旁風,大家都是奴才,一窩裡逃出來,誰比誰強,現今你當了縣官的姨娘,半點也沒有扶持親妹妹親妹夫的意思,憑什麼?
就為這句憑什麼,兩口子連夜改了主意。
宛雲歡歡喜喜地上了轎,就此進了賊窟。
忘恩負義,倒是宛雲的本色。
官府裡的人尋到那裡,雲姨娘光著睡在屎尿堆裡,呵呵傻笑,已經不中用了。
捕頭嘆一聲晦氣,順路去廚子家裡挖出了宛玉的屍骨——廚子想自個兒逃走,宛玉不依,拉扯中廚子順手揮起了刀。
廚子將正經人家的姨娘賣去做娼,又S了人,判了斬監候。
人稱夜叉二娘的鸨母因收買來歷不明的女人,也被官府捉去下了獄,責打一百杖,當場斃命。
宛雲很快也病S了。
畢竟都是娘的女兒,我出錢收斂,將兩人的屍骨帶回陳府,放在爹書房旁邊屋子裡。
他駭然道:「這種東西著實晦氣,怎可擺在家裡。」
我冷冷道:「這是宛雲宛玉的屍骨,爹爹忘了,我沒忘,我把她們帶回來了。沒有這兩個女兒,怎來陳巡撫今日地位?爹爹也不想屍骨流落在外被人窺見底細吧?」
我深知,縱使良賤之別大過天,前世爹爹對我,也是太毒辣了。
明明可以送我回原籍,世人也不會闲到盯著一個巡撫家的女兒,他卻定要賣我為妾,說到底隻是一早嘗了賣女兒的甜頭,再賣一次罷了。
就連前世的宛雲宛玉,何嘗不是被他一賣再賣。
都是爹的女兒,誰又比誰好命了。
12
立了功,爹爹連升兩級,春風得意。
周嫂做了套新衣服,還得了件皮袄子。
小姨娘慌慌張張地來尋我,撫著胸口道:「小姐,不好了,我剛才在窗外聽見那兩個老東西在商量怎麼害小姐呢。」
原來我爹預備把我嫁給一個武官,那人本是地痞流氓出身,意外發了筆財,捐的這個官,無惡不作,家裡已娶下四房小妾。
爹笑道:「武將的拳腳是硬了點,可是咱們這位大小姐向來是太有主意了。把持著這個家,當爹的倒要看她的臉色。若是尋常人家,怎麼治得住,到時候丟的不還是我的臉。」
周嫂說:「門第上也太辱沒了些,前日傅家不是還派人來向您請安的,怎麼不跟他家結親呢,小姐嫁得光彩,老爺不是更沾光嗎?」
我爹冷冷地道:「若嫁得得意,更要把我這個爹踩成爛泥了,還得著實陪送一筆銀子,我可舍不得。現下這武將願出兩千兩的聘金,可是看得見的好處,你不是嫌這床憋悶嗎?撵了她,老爺給你買黃花梨的大拔步床。」
兩個嘰咕得興起,又滾作一團。
小姨娘氣呼呼地咒老東西不得好S,我拍拍她,笑道:「不值得,別氣壞身子。」
第二日清早,我爹擺出一副威嚴架勢,說給我定好了一門親。
我垂著眼皮,恭恭敬敬地道:「但憑爹爹做主。」
他反而愣住了。
傍晚,來旺回來了。周嫂隻發了片刻的呆,就笑著迎上去為他掸塵,還拉他去廚下吃飯。
爹喚我到書房,當面滾下淚來:「宛禾,你娘走了十多年了,我們從前也是恩愛夫妻。你看我如今孤苦伶仃的,你娘泉下有知,得多傷心。」
我不解:「小姨娘不是已經娶回來了?」
他急躁起來,指著自己的腳嚷道:「你看我這鞋襪耷拉的,叫她給做雙鞋子,做了兩個月來,還隻有個鞋底子,再看看你身上繡的這些花,大小姐,這個姨娘是給你娶的還是給我娶的?」
我覺得好笑,問他:「那爹爹想怎麼辦呢?」我爹如此這般地,對我說了一通。
原來他想給來旺另娶一門親,安排夫婦二人回原籍管理田莊,但這話總要有個人去好好地給來旺說,大小姐向來能服眾,有大小姐解勸,來旺面上有光,八成會願意的。
我猶豫了一陣,才道:「那麼爹爹今晚在書房等我,成不成都來和您通個氣。」
當夜,月黑風高。
陳府的書房裡,傳來一聲慘呼。
下人趕到時,陳老爺滾在地上,肚子被劃開,腸子和血流了一地。
無人敢上前,大小姐聞聲而來,看了一眼就暈倒了。
陳老爺滾著,號著,天明時漸漸沒了聲息。
書房裡值錢的物件被洗劫一空,家僕周嫂和來旺不見蹤影。
官府張榜捉拿二人,數日後在護城河裡打撈出一具泡變形的女屍,但來旺始終遍尋不著。
小姐變賣了宅子,領著小姨娘和其餘僕從,扶柩還鄉。
許是孝心感動上天,一路顛簸,棺中的遺骨竟沒發散出臭氣。
13
回到故鄉,我領著青蓮她們又開起了鋪子, 不久還開了織造坊。
她們求我教些字,這樣記起東西來, 比光用腦子便當。
可我要管賬,又要和小姐太太們應酬,分不開身, 考慮之下,寫了一張告示遞給雙喜,叫她上街買菜時貼在路口。
雙喜提著籃子出去,很快就轉回來了, 笑嘻嘻地拽著一個年輕的男子, 喊道:「老師來了, 老師來了。」
她隻顧著開心,把小公子的袖子扯得老長。
小公子無可奈何地看著她,也笑。
當年還在喬府的時候,八歲的雙喜重病, 管事的已經命人把她抬到後門,預備送到莊上去咽最後一口氣, 是小公子從外面領了相識的大夫回來,治好了她。
從此雙喜看他, 就像看親爹一樣。
她總算松開了手, 眼巴巴地看我, 像是求我把公子留下來。
我也笑了,對小公子, 前世比今生更熟悉。
那時常替老太君給他送東西,老人家有什麼好的, 都想著給孫子。他對我總是恭而敬之地喚姐姐,還溫聲向我打聽老太君睡得可好,飲食如何。
之後老太君命他送我回陳府,小公子一聽便懂了, 特意另外僱了轎子人手,揀僻靜的路走,在門口分別,還向我行了個禮,道了一聲:「小姐保重。」
是提醒我忘記前塵。
那是我前世得的最後一點暖。
琅琅的書聲開始在後院響起,小公子風雨不改, 按時來教書。
中秋節、新年,他都是來和我們一起過的。
開春, 小公子告了假, 大伙牽掛了幾日,正要派人去探望, 媒婆上了門,替小公子向陳小姐提親。
成了親,小公子賣掉祖產,幫我擴建了織造坊。
我們聘用了更多女工, 其中有被夫家趕出門, 生計無著的寡婦,也有貧窮人家的女兒。
後來還收留了幾個被丟在街邊的嬰孩。
說不好織造坊成了一個什麼所在,大約是一艘小船,修修補補的, 渡不了眾生。
但,能夠多救一個,便是好的。
我在一群攻略女中被排擠。被派到了誰都不願意去的修仙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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