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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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願相信曾在詩裡痛苦沉浮的人和眼前的女人也許有過重疊,可將血和淚留在紙頁間的人,怎麼可能是她。


啊,我真討厭她。


 


3


 


可魏如青絲毫覺察不到我對她的厭棄。


 


沒人不愛美人,男人們跟在她的身後,隻要她一聲令下,他們可以立即匍匐在她身下。


 


她天真快活,“小攀,今天有人說你是我的女兒,說你長得像我,我們真的很像嗎?”


 


我透過魏如青純淨的眼神,看見的是一雙偏執無光的眼睛,好像生活在黑暗中很久。


 


“我不是你,那些男人眼睛都瞎了嗎?”


 


“誰說的,小攀很漂亮的,”魏如青孩子氣地勾起嘴角,“和我一樣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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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漂亮的媽媽就有漂亮的女兒。”


 


我忽略魏如青的胡言亂語,將手中的詩集又翻一頁。


 


魏如青是個害怕沉默的人,她湊近,“你看起來這麼喜歡讀書,為什麼不念書了呢?”


 


“你看起來讀了好多書,怎麼不做個好人呢?”


 


她被我刺得偷偷吐舌頭,“我是個好人的,我照顧你,都快當你媽媽了。”


 


“我媽醜得很,還特別能打人,一巴掌下去,像你這樣的可能會S。”


 


短句旁是鉛筆寫的批注,隨著年月流轉,幾乎看不清寫了什麼。


 


可文字的主人卻笑著說,“真的嗎?你媽媽會打你的呀。”


 


我的母親從前不打人,她的力氣用在家務活上,用在拉扯病弱陰鬱的我身上。


 


隻不過後來被生活和命運磋磨成一個悍婦,頭幾年握著棍子在賭場酒場追趕丈夫,後來提著菜刀逼迫丈夫和自己離婚。


 


我記得拿到離婚證的那天,她換了一身新衣服,臉上重新有了妝容,紅色的離婚證襯得她紅光滿面。


 


她說:“李小攀,我就要自由了。”


 


我跟在她後頭,腦中一幕幕是她瘋癲地毀掉手邊一切東西的模樣,她自殘,一邊哽咽一邊把玻璃碎片往我的身上劃,口中呢喃著要讓所有與我父親有關的人都去S。


 


但她自救成功,終於活過來了,重獲新生的她提著行李箱撒腿狂奔,一邊跑,一邊瘋狂大笑。


 


她一點點在我眼前消失不見,連同我與她羈絆的年月也一點點被拉長,逐漸扭曲。


 


“她不打我,她是個溫柔的母親。”


 


我告訴魏如青。


 


沒有母親是不溫柔的,不溫柔是因為旁人讓她們痛苦絕望。


 


魏如青的眼神漸漸變得迷茫起來,蒙上一層淺淺的霧。


 


她躺在床上,默默朝我靠近,我聽見她說,“啊,我好羨慕你,你還有媽媽,不像我。”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值得她好羨慕的。


 


“你沒有媽媽?你難不成石頭縫裡蹦出來的?”


 


“哈!說到這個,”魏如青坐起身來,起了興致,“我小時候真以為我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呢!”


 


我的白眼翻上天去。


 


紅塵中間翻滾好幾個來回的魏如青總是會冒出些又傻又孩子氣的言詞來,連帶著臉都稚嫩了許多。


 


“猴子?估計是狐狸吧!”


 


可就這樣笑著說自己是猴子養大,言談中避之不提過往和親友的魏如青,在三天後的一個晚上,迎來了她老態龍鍾的父親。


 


牌局散掉後,魏如青業務嫻熟地跟著其中一個看起來就富得流油的男人上了車,我等人走完,進去收拾殘局。


 


這注定是個不眠夜,垃圾沒掃完,大風卷起大雨和冰雹,噼裡啪啦從天上砸下來。


 


魏如青的生意來不及做了,男人的車門打開,把她丟在路邊,她就裹著一件長風衣,腳踩細高跟狼狽地跑了回來。


 


精心打理的長發變成了雞毛掸子,魏如青撇著嘴角跑進來,來不及抱怨,門就被哐哐哐砸開。


 


狂風暴雨裡,有一團蜷縮在輪椅上的黑影,推著這團黑影的男人打量幾眼魏如青,突然咧開嘴,笑著說:


 


“喲呵,魏老三的丫頭裡,還有這麼帶勁的呢?”


 


我頭一次在魏如青臉上看見如此復雜的神色,驚慌,愕然,怯懦,恐懼,她身體劇烈地抖動,像受了驚的小動物一樣一點點往後退。


 


我見狀衝出去,佝偻在輪椅裡的老人,五官像一團揉皺的廢紙,看見我,他痴痴笑著,口水從嘴角溢出來,流進縮成一圈松垮皮肉的脖子裡。


 


可就在以為我發現了魏如青真正的秘密,找到了讓她恐懼的把柄時,卻見到魏如青往前一撲,重重投入老人的懷裡。


 


4


 


“小四——”


 


“老爹的好小四喲……”


 


“我女啊,我的心肝好女,快過來啊……”


 


老人已經是一灘腐爛的肉了,他癱在床上,後背都是發著惡臭的瘡。


 


送他來的男人說他的腦子已經壞掉,無人照料,話說不清楚,可嘴裡念叨著他的好女兒。


 


他口中的“小四”,正把成人尿墊墊在他的身子下頭。


 


我漠然地看著,老人的腿變形了,線褲和裡頭的褲頭不知道穿了多少年,成了堪堪遮住醜陋的幾片破布。


 


我不上前,都聞得到他身上的惡臭。


 


魏如青在老人變了調的念叨裡一點點失去笑意。


 


可她的動作卻麻利極了,她抱出櫃子裡最厚的那床棉絮,給老人身子下頭墊了好幾個褥子。


 


“是小四嗎?”


 


魏如青吸吸鼻子,湊近老人。


 


“是我啊,是四兒。”


 


老人痴呆地晃了晃神,然後笑起來,光裸的牙床也是爛著的。


 


他這副模樣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待收拾好一切,已經到了第二天的凌晨。


 


我與累極的魏如青對坐著,我看她怔忪的神色。


 


“你說你沒有家人了。”


 


那睡在那裡半S不活的人是誰?


 


魏如青的瞳孔突然無法聚焦,她抬起兩條胳膊,慢慢把自己環抱起來。


 


是我沒有見過的樣子。


 


我便意識到她也和我一樣,有許許多多無法言說的東西。


 


也是,如果人是幸福的,怎麼會淪落到出賣身體過活。


 


我不再多說了,拉開被子躺下,困意漸漸襲來,耳邊似乎聽見一聲壓抑的啜泣,便迅速墜入了夢境。


 


夢裡是學校那幾年,被人毆打,學著毆打別人,被人欺騙,學著欺騙別人,遭遇隱形的不公和區別對待,我把委屈說給家人,可他們忙著彼此一刀兩斷,無人在意的角落裡,我孤注一擲地奮起,落得個停學查看。


 


起先是被人要挾在全省聯考上傳答案,第一場考試沒有傳,第二場,寫著密密麻麻答案的紙條就進了我的衣服兜。


 


領導和老師把我晾在走廊裡供所有人嘲笑打量,妄圖以這樣的方式讓我承認我所犯的罪行。


 


聞訊趕來的母親紅著眼睛劈頭蓋臉一通質問和辱罵,就這樣把我的罪名坐實。


 


我在滿腹怨恨和偏激裡背著書包回了家,可母親忙著追尋自由,父親忙著和美麗的小姐彼此擁抱取暖。


 


誰都著急讓自己得到快樂。


 


醒來後眼角有些濡湿,我隨意地抹去,去尋找魏如青。


 


她正在擦拭老人脖子裡頭的髒汙。


 


黏成好幾層的松垮皮肉,不斷有新的口水和說不清的液體滾落,魏如青沉默著拿了一張又一張湿巾,一點點擦拭著,髒了一張換另一張。


 


老人揮舞著還能動彈的那隻手,從她的頭發摸到脖子,順著後背往下頭撫去。


 


“哎——”


 


我親眼目睹那隻枯瘦的手順著魏如青線條曖昧的腰滑到她的臀部,竟然慢慢地五指成爪用力捏去。


 


“你幹嘛呢!”


 


這居然是個半S的老色胚!


 


可我沒有想到魏如青紋絲未動,坦然又無謂地朝我一笑,繼續給老人清理其他地方。


 


“魏如青。”我喊她,想讓她從這荒唐中走出來。


 


“嘻,嘻嘻,四兒,好女……”


 


老人昏黃的眼底露出三分笑意,呆傻裡似乎還透出幾分狎昵。


 


魏如青也笑,她的笑是全然的,投入的,睫毛和臥蠶親密吻在一起,她甚至俯下身子去,用自己的側臉貼上老人的臉,一下下摩挲。


 


“爸,是我,我是四兒啊。”


 


多麼詭異又荒唐的一幕。


 


一股無名的火從我的腳底漫延到頭頂,我扭過身子往外走去,大步走到院子裡,地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我用盡全身力氣狠狠跺了幾腳。


 


就讓這對有病的父女好好溫存去吧。


 


5


 


突然上門的好色老頭就這樣被魏如青接納了。


 


明明一開始是那副恐懼的模樣,可轉眼,二人就是世上最珍愛彼此的親人。


 


為此她停掉了家裡的麻將桌,喊了兩輛三輪車把本就老舊的麻將機變賣,賣掉的錢買了幾大袋生肉,在院子裡生爐子燉肉,屋裡屋外都是肉香。


 


老人在厚實熱乎的床榻上邊笑邊流口水,魏如青圍著圍裙時不時進來看看他。


 


她將燉得軟爛的肉端到床邊,用筷子剔下一塊粉嫩的肉,再用勺子壓成肉泥,喂到老人嘴邊。


 


老人身體僵硬,可唇舌發達有力,快速蠕動著兩片嘴唇伸出舌頭把肉泥勾進口中,嗓子眼裡發出一聲感嘆。


 


詭異的感覺在我心口蔓生。


 


魏如青見老人吃得香更開心了,手裡喂肉的動作不停,嘴裡念叨著:“爸啊,香嗎,是不是小時候你給我們姐妹幾個做的味道?”


 


老人嘴裡支吾兩聲,算作應答。


 


“小時候就盼著你給我們燉肉,那個味道從廚房香到裡屋的床上,我們姐妹四個坐在床上流口水,你喊一聲我們撒腿就跑,生怕自己比別人少吃一塊兒……”


 


那是魏如青幸福的記憶,連嗓音裡的甜蜜都是比面對客人時更加真摯純真的情感。


 


老人吃不了多少,咽下三五口就封S了嘴巴不再張開。


 


右手僵S,可左手手肘以下還可以動,他遲緩地抬起來,魏如青像演練過無數次一樣親昵拉起老人的手,往自己的臉上貼去。


 


“爸的好女……”


 


我聽見老人冒出一聲。


 


“嗯,是我。”


 


魏如青倦鳥歸巢,動容地接上下一句。


 


夜裡,魏如青疊好自己的被子往外走,讀詩的我丟下手裡的書,“你去哪裡?”


 


“他夜裡可能要尿要拉,我過去看著點。”


 


我覺得荒謬可笑,“那你拿枕頭被子做什麼?”


 


魏如青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向我。


 


我便口不擇言起來,“你還要睡在他邊上?”


 


“小攀,他老了,需要照顧,身邊不能離人的。”


 


我的牙根都開始泛起酸脹,“他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這樣伺候,你是不是隻要是個男人都得湊上去啊!”


 


“小攀!你別這樣說話!”


 


“魏如青,你是不是小姐當慣了就不會當正常人了?”


 


正常人會如此嗎?見一眼就接納他,真正的父親是會捏女兒屁股的嗎?


 


魏如青在我生冷刺骨的話裡久久不能平復,她抓著被子的手指泛白,眼中似乎有不可置信的情緒。


 


“小攀,你怎麼這樣說我,他是我的爸爸……”


 


“魏如青,你腦子放靈光一點,他就是個老色胚,你怎麼能讓他那樣摸你掐你,你還把他那麼惡心的手放在你的臉上,你要點臉行不行。”


 


保護你自己,愛你自己,我在心中不停地吶喊,那是個壞人,那個老頭子那麼惡心,他那樣的樣子怎麼會是你的父親,怎麼能是你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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