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色莊重,言辭懇切,眼角還有些發紅。我抬頭一看,皇後被他氣得火冒三丈,勃然變色。
我都要佩服他的演技了。
“兒臣此生非她不娶。”他又補一刀。
“滾出去!”皇後怒吼。
走出門,我由衷贊嘆道:“你果真是樣樣出眾,戲也這麼好。”
他擦了擦眼角,好像還沒出戲。
我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了,工錢別忘了給。”
我明白他的打算。他不想娶那個國公家的嫡女,所以假稱對我用情至深,但我這身份又太過離譜,帝後斷不會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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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麼一鬧,最後就是誰也不會娶,誰也不用娶。
不得不說,這五十兩花得很值。
回去的路上,他一言不發,眼神總是望著車簾外,倒像是在思忖些什麼。
我一回東宮便奔著小世子,也沒有精力理會其他。
天色忽陰,晚間起了涼意,我無奈地看著洗後還未晾幹的幾件外衣,隻得胡亂蓋了太子那件闲置的大氅。
“琦兒快說,今日背到第幾篇了?”我翻著書頁。
他卻不答我,隻注視我半晌道:“初姐姐為何穿著太子哥哥的衣裳?”
我微窘,指著袖口那縫得張牙舞爪的絲線,“是太子穿破了不要才給我的。”
他不信,“太子哥哥對你真好。”
“才沒有!”我辯解道,“他那個人可兇得很,平日裡吹毛求疵,锱铢必較,簡直就是……”
小世子打斷我,奶聲奶氣道:“初姐姐,你說的那兩個成語我還沒學過,都聽不懂……”
我:“……”
“可是他如果對你不好,為什麼要畫你呢?”他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著我看,“畫得很漂亮。”
我大吃一驚。什麼?那是太子畫的?
“他看你睡著了,還抱你到屋裡的床上休息。”小孩繼續語出驚人。
我拍案而起,華臨這個大騙子!
我心神不定,課上都不知在胡講了些什麼,小世子倒是很高興,下了學便在院中玩了起來。
“初姐姐,我的風箏絆在了樹枝上,你會爬樹嗎?能不能幫我取下來?”才玩不久,他便來找我,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我忘了一眼甚高的樹,上次被卡住的事猶在眼前。
我別過身,戰戰兢兢道:“取不了。”
“你初姐姐騙你呢。”太子不知何時過來了,笑得肆意,“她爬樹可厲害了,那麼高的樹,她能在上面待上一個時辰呢。”
9
我瞪著他,他卻拽著我,將我一把拉到樹頂,就坐在那隻風箏旁邊。
我惱道:“你幹什麼!”
他不慌不忙地笑著,“帶你看風景啊。”
我放眼望去,天高雲淡,京城的亭臺樓閣、山川河流如勾勒的圖畫般,小而廣,亂而美。
“你看那處庭院,”他指著北邊,“那是你從前的家,它被查封後,我時常在這裡眺望,總覺得還能瞧見你的影子。”
我的眼睛眨了眨,一顆淚珠滴落下來。
“我向你保證,有朝一日你還會回去的,像那時一樣,天真恣意,明豔無雙。”
我哽咽起來,“謝謝你,華臨。”
“琦兒的功課補上後,也該給你結一下工錢了,說起來這些日子你也賺了不少,再多來幾次,還清千兩也有望了,到時你便自由了。”
他笑了笑,我也彎了彎唇,可竟笑不出來。
我在東宮每天與他鬥智鬥勇,鬥氣吵嘴,但若真要走了,我隻覺傷懷。
錢還清了我自然高興,可錢是錢,人是人,這是兩碼事。
可惜那時我再無理由留在東宮了。
翌日,我陪著小世子練字,打了一上午哈欠。
太子今日去京郊巡視農田,一整天都不在宮裡,我霎時覺得寂寞了許多。
往常也是一樣偌大的東宮,可卻那般熱鬧,讓人每天都有好生過日的意趣。
小世子問我可是夜裡睡不著,我也不否認。
“太子哥哥對初姐姐真的很好,他怕我惹你不高興,每日都叮囑我要在你面前乖乖的。”小世子笑嘻嘻地看了我一眼,“其實他不知道,我可喜歡你啦。”
我念著這些日子他的照顧,總想送他些什麼,思來想去,找了匹上好的布料,比著他大氅的尺寸,給他裁了件新衣,還未來得及告訴他。
“他也不知道我的喜歡。”我喃喃道。
傍晚,門外突然有人來報,太後要見我。
我心跳得飛快,太後這是趁華臨不在,要收拾我了嗎?
我一路膽戰心驚,到了她宮裡後,在屋裡冰冷的石磚上跪了許久,太後才肯現身。
我叩了頭,膝蓋疼得緊。
“聽說臨兒就是為了你頂撞皇後?”她緩緩開口,不怒自威。
我不敢應聲。
“你可知你如今不再是丞相府千金,而是罪臣之女,根本進不了東宮?”她飲了口茶,甚至沒瞧我一眼。
我低了低頭,“草民知道。”
“那你可是真心愛慕太子,而非為著他的權力和榮光?”
“是。”我不假思索,也不知是想吐露心聲,還是因著他前日給我的五十兩。
“哀家再問你一遍,你和太子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心亂如麻,實在不知怎麼開口,膝蓋已跪得有些發木。
空曠的大殿內,她的話音清晰嚴明,如小錘般字字敲打著我的心:
“你想好了再說,若有一字虛言,哀家有的是辦法收拾你。”
10
“皇祖母何必為難她呢?”太子不知何時趕了過來,他箭步如飛,跪下道:
“孫兒華臨回皇祖母的話,孫兒是真心想娶初瑾兒為妻,絕無半字虛言。”
我深吸一口氣,不敢和他對視,更不敢看太後。
“哀家問你,若要從她和太子之位裡選一個,你還會這麼說嗎?”
他叩首,正色道:“孫兒喜歡一個人,和是否做太子並無關系。”
太後站起身,走下臺階,向我步步逼近,我屏住呼吸,緊閉雙眼。
她不會要S了我吧。
“這隻镯子是哀家的心愛之物,現在賜予你,望你們記住自己的話。”
出了殿門,我木然地朝前走著,無邊的夜色侵上朱牆,又添一層肅穆。
太後的話還在我心裡回響。
“哀家自己沒能嫁給心上人,四十多年了,哀家不希望自己的孫兒也過一樣的日子。”
我看了看那镯子,百感交集。
我心裡明白,太子方才的話應該也不是真的,畢竟要用這次的謊去圓上次的謊,這樣兩次才都能太平,不然之前便是欺君。
還好我足夠警醒,否則入戲太深,最終吃虧的人是我。
沉默了一路,到了東宮,我問他為何來得這麼快。
“我走時安排好了人,有事來報。聽聞太後把你叫走,我立刻快馬加鞭趕了回來。”他說,“教你受委屈了,是我對不住你。”
我搖了搖頭,手上那隻碧玉鑲金的镯子好似重如千斤,壓得我心頭不安。
“此物太貴重了,我不能收,還是還給你。”
我卸下來給他,他卻不肯要,又推回我手裡。
我鄭重其事道:“我說真的,太後給的人不是我,而是她未來的孫媳婦。所以你得好生留著,將來要給心上人的。”
他隻道:“太後既贈與你,那便是你的。”
這家伙怎麼這麼S板呢。
我有些急了,“你不要,那我賣給你總成了吧。”
他想了想竟答應了,“那你開個價。”
我沉吟半晌,開不了口。
“不如這樣,我開個價,你看可否滿意。”他笑笑,“你現在還欠我一百八十四兩,這個镯子就賣我一百八十四兩如何?”
“成交。”不等我應聲,他便擅自做了主。他把玉镯拿過來攥在手裡,聲音輕快而疏朗:
“初瑾兒,孤現在宣布,你自由了。”
我呆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
許久以來殚精竭慮、魂牽夢縈的一件難事,竟會結束得如此之快。
我感到身上頓時輕盈了不少,可心裡卻虛空得像丟了魂。
我張口結舌,“多謝……那……告辭?”
我正欲轉身,卻被他拉住了手腕。
“這镯子如今是我的了,”他攤開手,放到我面前,“現在我把它送給心上人。”
11
耳邊轟的一聲,我直直地立在那,驚到說不出話。
“是你自己說的,可不許反悔。”他眼中映著溶溶的月色,“初瑾兒,我喜歡你。”
“我本想和你慢慢說,可又怕你不知,會錯了我的意,所以急著想告訴你。”
我臉頰滾燙,所以……他這兩次在皇宮裡的話,都是真的嗎?
他看我沒接那镯子,垂了手,有些失落道:“這次是我莽撞了,你若不願和我在一起,今日便可收拾出宮,太後那裡我來擺平。”
我急忙拿過來套在手腕裡,笑嘻嘻道:“都說給我了,哪有收回的道理。”
他眸中微動,“你這是答應了嗎?”
我嘟著嘴,喉嚨發緊,“華臨你個大騙子,你之前那麼壞,現在又這麼好,我……”
他牽過我的手,語氣溫和地道來:
“其實,我當初招你入東宮,是想讓你學些武功保護自己。
我屢次三番克扣你工錢,是不舍得你很快還清錢便離開,因而隻得找些不合時宜的借口為難你,若有哪次真的傷到你了,我給你賠不是。”
他莞爾一笑,“其實我家大業大,那些錢全給你我都毫不在意,隻是我知道,以你的性子,一定會還。”
“我那天去醉香樓接你是怕你一人去不安全,後來讓你換衣服不是嫌棄你,是擔心你傷了自尊。
還有件內疚的事情,我責備管家讓你身涉險境,可卻還是沒能護你周全……”
他一樁一件細細說與我聽,像一泓清泉流淌而過,帶走了我所有的擔憂與不安。
我撇了撇嘴,委屈巴巴,“可是我不聰明不漂亮不勇敢……”
他高聲道:“哪個王八蛋說的!看我不打S他!”
我笑起來,“華臨,我也有東西給你。”
我把那件做好的外衣遞給他,他雙目燦然,十分雀躍地穿在身上,在鏡前晃了又晃。
“真好看,圖樣華美,繡工精細,比之前那些還要好。”
我怔了怔,沒反應過來,“之前哪些?”
他叫人取來一個精致的木匣,打開一看,竟都是我之前託管家出去變賣的小玩意。
我瞠目結舌,這些手帕香囊什麼的,原來都是他買的。
“不瞞你說,我這個人私心太重,你親手繡的東西,我總不願落到別人手中,所以差人全都買了過來。”他有些得意地笑笑,“不然你以為管家的一舉一動能逃過孤的眼睛嗎?”
我也笑起來。
這是一天到晚盯著我啊。
太子執意要娶我,太後點了頭,帝後那裡也有所松動。太子趁機在朝堂請奏重查前丞相一案,並呈上不少證詞。
皇帝為了太後和太子的臉面,也為了穩定儲君之位,答應了此事。
三月後,聖上下令赦免初家,我父親雖未官復原職,卻也被重新接回京城舊宅,家人團聚,我亦無可掛念。
我與華臨因白銀千兩再度結緣,成婚那日,他宴邀賓客千人,以作紀念。
小世子悄悄來找我,撥著我鳳冠上的流蘇,笑得眼睛彎彎的,“初姐姐你瞧,我說得準不準?”
華臨生氣地拍掉他的小手,“叫什麼初姐姐!給我叫太子妃嫂嫂!”
小世子鑽到我懷裡,掏出一個印著喜字的信封遞給我,軟乎乎道:“我新學了一個詞,寫在上面,你看看好不好?”
我展開緋紅的信箋,上面是四個筆畫工整的大字:
華燈初上。
我望著遠處,明亮的燈盞在夜幕中慢慢亮起,星星點點,漸至照耀了整個京城。
我嫣然一笑,今夜的熱鬧,且在後頭呢。
華燈初上,真是頂好的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