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舊不曾動,似一座大山般沉默著。
直到我以為他就要這般站到天荒地老時,他才抬頭看我。
我仰頭看著他一雙紅了眼眶的黑眸。
多純粹的周籍啊!
那雙眼多麼明亮,多麼純粹,他坦坦蕩蕩地立在我眼前,雖什麼也不曾說,卻叫我看著他的全部。
我心底忽地隱秘地歡喜起來了,喜歡我的,是這樣好坦然的一個人啊!
「阿嬰,你這是何意?」他終開口問我,聲音低沉微啞。
「我若叫你等我,你還願意等嗎?」
許久等不到答案,我心底明明篤定他會等,可還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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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這一生他不再喜歡我呢?
我松開手,以為自己等不到想要的答案了。
「阿嬰……」
「我知現在說什麼你都不能信,可是此刻我真不想再嫁給宇文鴻,你隻需給我幾日,我定能將事情處理妥當,到那時我再來尋你可好……」
我不該先來尋他的。
「阿嬰,你想如何,我陪著你便是了。」
我喜歡過他,或者依舊喜歡著,或者亦是感激著吧?
他不等我,不論對錯,他都願意與我一起承擔。
就如同幼時一般,不論我做什麼,他總願意同我一處。
我在少年闖禍,他在我身後收拾;若是收拾不及,他也會承擔一切。
我阿父總說周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好郎君,我若能嫁他,便是天底下最有福氣的人了。
我看人遠不如阿父阿母透徹,幸好我已活過一世,幸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可人活著便要走許多彎路,遇見許多錯的人,做許多錯的事。
有些人很快便能看透及時醒悟,很多人卻要一直走下去,用長久的一生去頓悟。
11
我同宇文鴻的婚事還不曾退,亦不想因著我的緣故叫周籍承擔莫須有的罪名。
同來時不一樣,回去時腳步輕松,恨不能飛起來。
即便阿來目光不善,也不曾絲毫減少我的歡暢。
周籍站在院門口送我,阿來隨在他身後嘮叨。
「十一郎,你還看不透她嗎?莫不是又拿你尋開心呢……」
周籍隻是慣常地沉默著。
我轉頭看他。
日頭升到了正中,將人照得亮亮堂堂,周籍踩著自己的影子,站得端正又坦蕩。
「阿來,你這壞話也講得太過明目張膽了些。」
我笑著揮手。
十九歲的周籍站在一片光裡,亦對我笑得純粹坦蕩。
你若是愛人,那人必先是一個坦坦蕩蕩的端方君子,然後再是一個頂天立地的郎君。
午時進食,我一氣吃了三碗飯。
青芙看我撐得渾圓的肚皮,嚇得目瞪口呆,翻箱倒櫃地尋了消食的藥丸出來。
為著不叫她擔心,我耐心地將那藥丸吃下了肚。
我不比時下弱柳扶風的女君們,生得圓潤豐滿,明麗耀眼。
莫說吃三碗,四碗也能吃得下去。
我自幼嘴饞好吃,待知曉要嫁給周籍後更是變本加厲。
因著周籍每每到來,總會帶來各種各樣我不曾吃過的果子點心,他看我吃時便坐在一旁笑,從未說過一句嫌棄的話。
既如此,我便豐滿圓潤得心安理得。
阿母有時擔憂,說一兩句,我便不愛聽了。
「阿母,十一郎都不曾嫌棄我半句,阿母何必擔憂?」
阿母見我仰著腦袋理直氣壯地駁她,便伸出一根手指來輕輕地戳我的額頭。
「都是十一郎慣的……」
我怎會想到後來就喜歡上了旁人呢?又怎會知道嫁給他後遭了嫌棄呢?
縱使我將自己餓得同旁的女君一般走一步晃三晃,那人終還是喜歡上了旁人。
吃飽睡醒,心情舒暢,我提著光禿禿的八哥去尋宇文鴻。
青芙原本哭喪著臉,如何如何都不叫我去,待我說要去尋宇文鴻退了婚事時,她立時便歡天喜地起來了。
雖擔憂這門人盡皆知的婚事能不能順利地退了,亦害怕我若是再惹出禍事來會被我阿父打斷了腿,可她還是捏著幾塊碎銀子悄摸地出門租馬車去了。
原隻我一個眼瞎,我家其餘人竟沒一人能看得上宇文鴻的。
天下十二州,各諸侯雄踞,宇文家雖坐擁江山,卻也隻是坐著罷了!誰聽他家的?
宇文鴻這樣一個王子的分量,還不如我那上了昆侖修仙去了的阿兄呢!
青芙沒租到馬車,勉為其難地尋了輛牛車來。
牛車行得慢,車上隻掛了張青布簾子遮擋,我隨意地掀開車簾,將不遠處跟著幾個人看了個一清二楚。
不知是阿父還是阿母讓跟來的,總之我今日要去闖大禍了,緊要時他們還能護一護我。
緊要時他們亦能將我抓回去,好叫我阿父打斷我的腿。
哎!
做我阿父阿母的女兒也是不大容易的,因著被保護得太周全了。
12
青芙卻完全不知,隻一個勁兒地問我要怎麼做?
「你隻需在門口看熱鬧就是。」
「真不需我幫什麼?」
「你家女君我還是有些擔當的,既是闖禍,便叫我一人承擔被打斷腿的後果就是了。」
「女君,實則有什麼我能幫的叫我幫便是了,待侯爺問起,我隻說受女君指使便是了,我隻一個奴婢,怎敢反駁女君?侯爺何等明察秋毫之人?定然隻會打斷女君一人的腿的。」
我目瞪口呆。
誰說青芙呆的?瞧瞧她說的話何等有理有據?竟叫我無法反駁。
「那我便更不能叫你幫我了,至少到時能在阿父面前落個不拖累他人的好處,或許阿父還能打得輕些呢?」
「女君實在聰慧。」
青芙看起來誠心誠意,我一曬,再沒接話。
宇文鴻住在我家的一處別院,離侯府約半個時辰的路。
平日坐馬車需半個時辰,今日坐牛車硬生生地走了快一個時辰。
那黃牛拉第三泡屎時,終於到了。
青芙捂著鼻子,全沒有我的坦然。
到底是小孩兒,不如我這樣的老人家做事穩重。
或是做老人做管了,我身上有個時不時地就會冒出來的小毛病。
比如此時我將將下了車,總覺得腿腳僵硬,便不由得做出一個扶著拐杖的樣子,弓腰塌背地慢慢挪步。
青芙見識了幾次,已學會了坦然面對。
見我此刻又犯了病,便坦然地將我的胳膊一扯。
「女君,直起腰來,好生走路。」
我尷尬一笑,迅速地直起腰背,挺起胸膛來。
宇文鴻帶來迎親的人有數百之多,隻貼身護衛就有二十幾人。
那時我隻覺得宇文鴻身為王子,確實該當被這般慎重對待。
如今再看,以他的身份大可不必如此。
誰會來S他不成?
他父隻兒子就二十來個,他既不長不嫡,亦不得他父喜愛,誰S他做甚?
後來他能做大魏的王,也隻是因著十二諸侯均覺得再沒比他更適合的了。
所以他的兄弟們一個個都悄摸地S了,最後隻餘下了他一個名正言順地繼承了大統。
畢竟宇文家再沒宇文鴻這般的廢物了。
別院嚴整自不是靠著宇文鴻帶來的人。
能幹的可不都是我家的嗎?
我家的人自都認得我,見我來了,也不多問,隻管放行。
我一路走到主院,院裡傳出斷斷續續的琴聲。
琴聲斷斷續續,哀怨婉轉。
我一聽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站在門口不由得抖了抖。
舊時我怎會覺得這琴聲動聽?
「女君,你現在懂我的感受了吧?我真是不由自主地就抖起來了。」
青芙哀怨地瞅著我。
我默默地拍了拍她的肩,為舊時斥責她抖來抖去深感愧疚。
那時有病是我,是瞎了眼的我。
可眼瞎也是有緣由的。
畢竟宇文鴻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以時人眼光,他已算得上大魏第一了。
13
我一時間昏了頭便情有可原。
世人皆知宇文家出美人兒,宇文鴻亦是那美人中的佼佼者。
宇文鴻的長相恰是徐風輕撫,容比月華。
一眼望去,面如冠玉,唇色緋紅,若不是身材修長扁平,真正一個世間無雙的美人兒。
我六十上才學會了一件事兒,先從旁人身上尋毛病,再尋自己的,如此便能活得舒暢些。
我當時發了昏,恰是因著宇文鴻實在生得好看。
想嫁他的何止我一個?
甚至我親見有許多郎君亦想染指於他。
可惜我同宇文鴻過了幾十年,看著他從一個美貌郎君變成一個齷齪老頭兒。
見識了他的窩囊,善變。
看過了他左擁右抱,厚顏無恥。
亦見過他磨牙、放屁、打呼。
如今再看他,隻餘下嫌棄。
我竟為著這樣一個人鬥了四十多年,多麼不值?
見我來了,宇文鴻殷勤地迎了出來。
他散著一頭烏發,櫻唇紅潤飽滿,衣領敞著,露出白皙的脖頸來。
實則衣服下實沒什麼看頭,幾條排骨罷了!
他行止坐臥皆金貴優雅,如今叫我看,都是刻意裝出來的罷了!
「阿嬰怎來了?」
聲音也是刻意壓下來的低沉。
他面露喜色,我如今看他一眼都嫌多。
彼時他為王,後宮女子無數,隻我出身最好。
他深覺受諸侯掣肘,自己又無力反抗,便將那怨氣皆發泄於我身上。
他於床笫間侮辱我,又尋了個家妓出身的文姬同我鬥法。
可惜那時我看不透,總害怕王後的位子不保,甚至還盼望著生個孩兒出來。
如今再看,宇文鴻他敢那般對我,皆是因著我又傻又窩囊罷了!
「殿下止步。」
我見他朝我奔來,立時使了眼色叫護衛將他攔住。
他一臉疑問,不懂為何,卻還是風度翩翩地站住了。
臉上又露出難過的表情來。
「阿嬰為何不讓我靠近?是為著那婚前見面大不吉的傳言嗎?既如此,阿嬰為何又來尋我?」
我咬牙忍了忍,此時我手無長物,若是有,定然先扔過去砸在他臉上。
休想用這副欲拒還迎的模樣來哄我。
「青芙,你領人進去搜一搜,看看屋中是否有個內侍裝扮的女子,他左唇角有顆紅痣。」
我懶得理他,隻回頭點了兩個人,叫他們跟著青芙進入尋人。
我也是後來才知,宇文鴻來接親時就帶著文姬。
他們吃我家的,喝我家的,還日日在我家的床上顛鸞倒鳳。
「阿嬰你胡說什麼?這屋中哪來的女子?伺候我的隻幾個內侍,再說我心中隻阿嬰一個……」
宇文鴻強忍著慌亂,一雙桃花眼看著我,滿滿地全是深情。
「是嗎?可你或許不知,我家養的護衛卻沒一個吃闲飯的,你同那家姬日日顛鸞倒鳳,就沒想過要動靜小些嗎?我能忍到今日才來,已算給足你宇文家臉面了。」
我將將說完,青芙已帶人將那文姬押出來了。
時日長久,我卻依舊記得第一次見文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