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九曲玲瓏心腸是不能當著旁人的面顯露的,我隻裝傻道:「請姐姐明示。」
容姨娘笑了笑,輕嘆開口。
「哪裡來的什麼明示不明示,其實說來也簡單。無非就是老爺從前有個極心愛的女子,隻是那女子剛烈不肯屈服,這才被關在了那西邊院子裡。」
「至於妹妹你……容色這般迤逦,又是個懂得服軟的妙人兒,便像這釵子一般,無論在何處那都是光彩奪目的。」說著,她拔下頭上的釵子遞到我面前。
我認得這支釵子。
是春日裡老爺賞的,人人有份。
夫人的釵子是嵌南珠的,而我與容姨娘的,是紅玉髓。
此刻映著日光,那釵頭上的紅玉髓通透異常。
容姨娘卻嘖嘖嘆息:「隻可惜啊,這玉髓雖瞧著玲瓏剔透,比之瑪瑙也隻能求個形似,可即便是像,又能像到哪裡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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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纏結的絲線在此刻解開,我笑了笑。
微微福身:「多謝姐姐指點。」
當天夜裡,與老爺獨處時,我便湊在他頸間開了口。
「老爺,我想學唱曲兒,您說好不好?」
7
原本饫甘餍肥的男人神色一震,蹙眉問道:「你學這個做什麼?」
我半支起身子,坦然開口:
「老爺喜歡的東西,青棠便想學。」
容姨娘今日的那一番話,挑撥的意味不要太明顯。
沒有哪個女子願意為人替身,即便我從前是娼妓出身,可到底也是個尋常婦人。
她要的,便是我同老爺哭鬧一場,徹底失了歡心。
可我偏不。
而且還要反其道而行之。
若我真是秋姨娘的替身,豈不是越像,我便越能復刻她從前的恩寵?
帳帷的陰影之下,老爺神色不明,那眼底的一抹晦暗讓我有些心驚。
難道我會錯了意?
可下一瞬,大手撫上臉頰,輕微的酥麻感傳來。
「你什麼都不做的時候,最像她。」
「青棠,別妄想揣測我。」
我呆愣了片刻,重新軟著腰肢撲到了他懷中。
「是,老爺。」
嬌嗔柔順的語調,掩蓋著胸腔中突突跳著的不安。
那隻大手終於又重新落到我頭頂,一下又一下地撫摸著。
像是在撫慰自己豢養的鳥獸。
8
在宋府的日子其實十分簡單。
每日裡除了晨起時需要去夫人房中請安,晚間有時老爺會過來。
這白日裡的大把時間,便都隻屬於我自己。
可沒有老爺的允許我是出不了門的,便隻能在府中找找樂子。
有時會和翠屏窩在房中打葉子牌,天氣晴朗時,也會在府中的園子裡放紙鳶。
這是從前在醉香樓不曾有過的松快。
這日我正拉著箏線小跑著,一陣狂風驟起,那線便斷了。
轉頭張望了兩眼,沒瞧見翠屏,我便順著假山往後找,未承想,竟撞見了大少爺——宋知永。
他坐在涼亭中手持書卷,斂眉看著些什麼,抬頭瞧見我,唇角勾起。
「姨娘也來這園子裡逛?」
我有些不自在地扯下挽起的袖口,點點頭:「嗯,是……」
眼睛卻不自覺地四處打量,正巧就瞧見一道毛茸茸的身影叼著我的紙鳶蹿了過去。
幾乎是身體的本能驅使,我立刻就追了上去。
片刻之後那小東西已然在我手中了。
竟是隻狸奴,小小的一隻,卻牙尖嘴利地衝我咧嘴。
我從它爪中救出那隻紙鳶,可那淺薄的箏面已經被撓得不成樣子了。
我心中氣惱,正要發作,大少爺走了過來。
「雪球,你又闖禍了。」
我低頭,懷中貓兒一雙湛藍的眼珠像琉璃珠子似的通透。
「我這貓兒頑皮,既損壞了姨娘的紙鳶,我便給重新做一個可好?」
他語調輕快,又帶著些讀書人的溫和。
可我心中那根弦立刻就繃緊了。
不可以。
我雖不是什麼名門閨秀的出身,可在歡場摸爬滾打的這些年,也叫我明白,有時男女大防的確是致命的。
更何況,名義上,我還是大少爺的庶母。
念及此處,我後退兩步,將那貓兒放走,正要說話,旁邊的假山處傳來一陣撲水聲。
耳邊似乎傳來孩童的呼救聲,一雙藕臂在水中起伏。
我隻恍惚了片刻,身子便已經入了水。
那池塘並不深,堪堪齊腰,我隻在水中撈了兩下,便將那小娃娃提了起來。
他雖並未嗆水,卻受了驚嚇,手腳並用地掙扎著。
連帶著我腳下一滑,又重新落入水中。
本以為今日是要喝上幾口水了,怎料又有一人跳了進來。
是大少爺。
他一手拽一個,把我們拉上了岸。
容姨娘來時,瞧見的便是三隻落湯雞。
她杏眼圓睜,呆愣了片刻,才終於回過神來。
「還不快去請太醫,若是小少爺有什麼好歹,我要你們好看!」
一聲令下,幾個婆子登時就去了。
又有人將那奶娃娃抱了去,容姨娘才終於將目光投到我身上。
「是你救了我兒子?」
我想了想,點了頭。
我本以為她會十分感激,可那張俏臉上神色復雜,半晌後竟轉變成了冷淡。
她略過我,看向宋知永:「大少爺還是回去換身衣裳吧,若是染了風寒可就不好了。」
宋知永身量高,雖入了水,到底也隻是湿了一小塊衣衫。
他斂眉笑了笑,才道:「容姨娘說得有理,不過青姨娘也湿了裙子,也要注意些。」
說完便轉身走了。
我披著翠屏送來的衣袍,隻覺得眾人瞧我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
9
第二日給夫人請安時,老爺也在。
他今日休沐,並未穿官服,隻著一身素白的衣衫,瞧著既儒雅又和氣。
眾人飲茶時,他竟無端地提起昨日的事。
「聽聞昨日遠兒在園中落了水?照顧遠哥兒的乳母怎的這般不小心?」
容姨娘站起身,端的是一派弱柳扶風。
她拿帕子掖了掖眼角,泫然欲泣:「老爺責問得對,的確是伺候遠哥兒的婆子不當心,幸得那池塘不深,才未曾釀成大禍。」
「說來說去還是我這個做姨娘的疏忽,還請老爺責罰。」
話都說到這分兒上了,老爺又怎麼會真的責怪她?
隻抬手虛扶了一把,容姨娘便重新端坐了。
那雙漆黑的眼又看向我,帶著些質詢:「是青棠救了遠兒?聽說永哥兒也在?」
我心中一緊,不知該如何作答。
昨日我一時衝動救下了那孩子,雖並不後悔,卻也到底是落下了些把柄。
大少爺雖隻是拉了我一把,可到底兩人的衣衫都是湿的,說起來,也算是不合禮數的。
年少繼子和俏麗姨娘的話本子,我從前看過太多。
自然也知曉其中輕重。
詞句在唇邊滾過幾道,卻始終說不出口。
就在這時,容姨娘又開口了:「老爺也該說道說道青棠妹妹,若是膽子小便不要下水救人了,剛湿了裙角便叫嚷著回自己院子了,害得我的遠哥兒多嗆了好幾口水。」
「幸得大少爺路過,這才救了遠哥兒。」
雖是責怪的話,可那語氣嬌嗔,老爺也未曾生氣。
也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正座上男人的眉心似乎松動了幾分:「青棠不識水性,也屬正常。」
我這才松了口氣。
雖不知容姨娘是何用意,可她到底是洗清了我的聲名。
廳中又恢復了一派和氣,可暗地裡每一個人,都是各懷鬼胎。
隻有夫人昂揚著頭,語氣驕傲地贊嘆著大少爺多麼正直善良。
殊不知,就在剛才,她的寶貝兒子險些聲名狼藉。
我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心中隻覺得府中的下人說得真對。
夫人果真是,天資聰穎。
10
日子一天天地過著。
入秋後,老爺也不大來我房中了,大概是厭倦了。
新鮮感嘛,這東西來得快,去得也快。
我看得開。
自我救下落水的遠哥兒後,容姨娘似乎也對我疏遠了不少。
從前去夫人那兒請安後,她總會拉扯著我說些什麼,現如今也不大搭理我了。
我在府中實在無聊,有時從西院的巷子經過時,會駐足片刻。
可再也沒有聽到過唱曲兒的聲音。
她S了嗎?
我想問,卻又不敢。
怕得到肯定的答案,也怕得到否定的答案。
翠屏總是十分擔心我會去向老爺求情,可我又不是傻子,舍本逐末的事情又怎麼會去做?
ṭů₄我自己在這宋府尚且未曾站穩腳跟呢,又哪裡來的闲心去ŧû⁷搭救旁人?
歡場裡的男人雖滿口鬼話,可有一句話是真的。
娼女無情。
我隻顧得上我自己。
有時我會在府中碰上大少爺,他帶著小廝,不是參加詩會,就是參加雅集。
比天上的鳥兒還自在。
他通常會與我闲談兩句,隻要不越界,我也是願意與他說話的。
有一日,他問我:「青姨娘,你最喜歡什麼?」
我極認真地想了想,答道:「錢。」
宋知永呆愣在原地,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錢?」
我捧腹大笑,整個胸腔都震得發疼。
他當然不能理解了。
一個自出生起就穿金戴銀,腰帶上的一塊墜子就抵得上普通百姓十年嚼用的少爺,又怎麼能明白這些?
他不會明白在這個世道,有些人念不起書。
有些人吃不起飯,甚至有些人需要賣兒賣女來討生活。
更不會明白,他書案上薄薄的一沓宣紙,他隨手用完就丟棄的宣紙,若是換成銀子,可以讓一個出身困苦的女孩兒免入青樓。
可我該告訴他嗎?
我憑什麼告訴他?
他和這世道裡任何一個富家少爺一樣,都隻是個天真的傻子。
可我不能傻下去。
11
冬至時,府中設了宴。
容姨娘早早地就告了假,說是身子不舒坦。
夫人卻差人送來嶄新的衣裙和釵環,送東西的老嬤嬤慈眉善目。
「夫人說青姨娘年輕嬌豔,必得穿得鮮妍些,這樣老爺瞧著才心中歡喜。」
我略看了看,都是些好東西,蜀錦裁制的衣裙,夾袄上的白狐皮毛茸茸的,看著便價值不菲。
我猜不準夫人的意思,卻也不得不收下。
臨走時,那老嬤嬤還叮囑我:「晚間的宴席,姨娘可一定要去。」
看著那些釵環,翠屏比我還高興。
「若是姨娘去了,定然能見著老爺。」
我又怎會不知?
近些日子,老爺待我大不如前了,雖還是溫存的,可到底失了些興致。
說到底,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遠不如從前未曾贖身時,待我熱切了。
男人就是這般下賤。
可我到底還是換了衣裙,又打扮了一番,赴宴了。
如今我已經是宋府的姨娘,又不像容姨娘一般育有子嗣,自然是得上趕著些了。
等到了廳中,我才曉得為何容姨娘會稱病。
原本老爺常坐的正位之上,端坐著另一個男人。
他雖未穿官服,可瞧著夫人和老爺的恭維之態,我便也知道了,這人不一般。
「你怎麼來了?」老爺瞧見我,面露不悅。
正經大戶人家裡,小妾自然是上不得臺面的。
一旁的夫人嘴角翹起,幾乎都要掩不住笑了。
我心中一緊,隻能強笑著後退兩步行禮:「妾身不知老爺今日要待客,唐突前來,這就回去。」
正要離去時,那人開口了:「宋兄,共事這麼久,我竟不知你還金屋藏嬌了這麼一位佳人?」
老爺賠著笑:「不過爾爾,跟趙大人府中的美妾相較算不得什麼?」
又轉頭斥責我,「還不快回去!」
「且慢。」
趙大人端起酒杯淺啜了一口,方才笑吟吟地說,「今日落雪,宋兄又備了一桌佳餚,若是有佳人助酒,豈不美哉?」
12
我嚇了一大跳,想走,卻又不能,隻得抬頭瞧老爺的臉色。
他神情微僵:「若是趙大人有雅興,我府中還有貌美的婢女……」
「罷了。」
趙大人丟了筷子,起身欲走,「若是宋兄覺得不妥,今日這酒便不喝了吧。」
「大人且慢!」
老爺急急起身阻攔,向來挺如青松的腰,此刻也佝偻了。
「若是大人喜歡,便讓她在一旁侍奉吧。」
「青棠,過來倒酒。」
趙大人這才坐下,坦然地看著老爺為他布菜。
我隻能硬著頭皮上前倒酒。
從前在醉香樓,有些恩客難纏,莫說是倒酒,便是交杯酒,我也是喝過的。
可如今,我十分惶恐。
不為別的,隻因我曉得,男人的嫉妒心有時比女人還可怕。
我執起玉壺倒了杯酒放在趙大人面前,抽身脫離時,卻被他摟住了腰肢。
掙扎間,琉璃酒壺跌落在地,濺起一地的碎片。
可那隻滑膩的手,卻始終拽著我的手腕。
我心中大驚,轉過頭,老爺眼底一片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