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不知在想些什麼,聽到聲音遲緩地抬起頭來,一向整齊的鬢發中露出幾根碎發。
「孤剛做好的,嘗嘗看。」
食之無味。
我早就失去味覺了。
我回想著第一次吃到太子做的胡麻餅的味道,口中咂摸著竟也有了幾分從前的滋味,吃得很是歡快。
「哥哥的手藝真好,御廚也比不上!」
太子看著我,動了動唇角,笑意清淺得風一吹便散了。
「妉妉喜歡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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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動作一頓,忍不住抬頭看他。
心中有剎那間的歡喜,緊接著便是不知名的心慌。
這是太子第一次親口叫我的小字。
可太子沒再看我,拿起另一塊胡麻餅,起身走了。
年節將至,各宮都已經開始裝點。
宮人們行色匆匆,面上卻都帶著幾分喜色。
因著這時節事多,賞賜也多,又逢過年,總要有個好彩頭。
蒼梧一路跟著太子走到太液池旁,遙遙望見遠處宮殿樓宇,是先皇後的住所。
太子沒說話,在吃餅。
一塊巴掌大的胡麻餅吃了快半個時辰。
直到日頭西斜,暖色將湖面映照得如綢緞一般滑軟,蒼梧才聽見太子沙啞的聲音。
「這餅……酸澀異常,難吃極了。」
「孤才……」太子頓了頓,嗓音愈發艱澀,「才剛剛找回妉妉兩年……」
24
蘇老夫人要帶著孫女歸鄉,這是蘇家的家事,天子幾次挽留也沒改變老夫人的心意,隻好遣人護送,再行封賞。
年節之後,便是上元節。
這一日,是先皇後的祭日。
隻是天子改了元後的祭日,除了宮中一些人,少有人知道這一日才是元後真正的祭日。
貴妃如往年一般,素衣脫簪為先皇後抄經祈福,連一向鬧騰的明慧都安靜了不少。
我寫完兩幅字,起身一看,愈發的醜。
練了兩年的字,總也沒有長進,如今更是醜得不堪入目。
小桃在一旁面色復雜,眼睛一轉:「定是這幾日太冷了,把殿下的手都凍僵了,等天氣暖和了,殿下的字又如從前一般好看了!」
「我的字什麼時候好看過。」我動了動有些僵硬滯澀的手指,看向窗外,恍惚一瞬:「好幾日未見哥哥了。」
上元節,民間最是熱鬧,我欲邀太子同遊,小桃卻沒動作,猶豫道:
「可是太子這一日總是待在東宮不見人的。」
嘉慶八年,皇後攜太子公主出遊江南,遭遇逆黨刺S。皇後薨,太子重傷,公主下落不明。天子震怒,誅S涉事人等千餘人。
那實在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了。
我那時太小,記憶慢慢變得模糊不清,隻是從前懵懂時也曾怨恨過為什麼哥哥與母親不來接我。
他們將我藏在草垛中時,明明說過最多兩日便會回來找我。
可我等了好久好久……
直到後來,知道先皇後S在那一日,知道太子重傷差點沒救回來,昏迷了數月才醒。
便覺得不過是命運弄人罷了。
小桃還想再勸,我執拗地搖頭。
這是我最後能陪哥哥一起的上元節了,總該……給自己留點回憶。
東宮多了許多生人,蒼梧守在門外,見了我神色有幾分慌亂。
「公主還是回去吧,殿下今日心情不好,怕是不會答應。」
我看向那扇緊閉的門:「哥哥,你說過要帶我放花燈的。」
這是十二年前的小太子對三歲的妹妹做出的承諾,可惜他親手扎的花燈,終究湮滅在火光中。
話音落,大門敞開。
太子穿著雪白狐裘,面容冷淡,紅潤的唇沒有半分血色。
不過幾日未見,瞧著,竟有幾分病氣。
「哥哥生病了嗎?」
我慌了神,使勁推著輪子想要上前,那人已經先行上前,扶住了我的手。
「孤沒事,隻是有些風寒。
「妉妉,孤帶你去放花燈。」
他伸手撫過我的頭頂,動作輕緩,透著股珍重的意味。
風過,我嗅到他衣上的冷香,比往日更加濃重。
25
街巷之間,彩燈高懸,流光溢彩,燈火闌珊處,絲竹之聲悠揚。
人聲沸騰中,太子推著我艱難行進。
我優哉遊哉地坐在輪椅上,一會兒支使他去買元宵,一會兒讓他買花燈。
太子被人堆擠得歪了發冠,回頭見我笑得見牙不見眼,眸光顫了顫,低頭扶冠。
等他走近,我拉住了他的手,真心實意道:
「哥哥,我這輩子從未如此快活過。」
太子疾步走到我身後,輕聲道:「哥哥帶你去放花燈。」
我使勁點頭。
夜色如墨,月華如水。
人潮逐漸退去,水面上漂滿了花燈,星星點點,仿若銀河傾瀉。
太子每年都會親手做一盞花燈放在我的宮殿裡,數年下來,技藝純熟。
我看看湖,再看看懷裡的花燈,忍不住有些沉默。
太子抿了抿唇:「孤做的花燈是大了些。」
是一些嗎?
這看著大了兩倍有餘……
不過花燈大也有大的好處,我拎著頂端,稍一俯身就能輕松放入水中,不需勞煩他人。
我閉上眼小聲祈願:「希望歲歲年年,哥哥都能安樂長健。」
太子也放了花燈:「希望歲歲年年,妉妉都能陪在哥哥身邊,做這世上最快樂的女郎。」
碩大的花燈碰在一起,成為了水面上兩朵吸睛的奇葩。
我看了好久,看得眼眶都有些酸澀,急忙抬起衣袖掩面,惱怒道:「才不要一輩子待在京城呢,我要周遊天下,做話本子裡行俠仗義的女俠。」
26
冬雪漸消,太子突然變得很忙,許久不曾出東宮。
我的手愈發不靈活,寫一個字都變得很費勁,生怕太子看出了什麼,隻好待在殿中。
直到一日小桃喊了我數遍我才聽到時,才終於意識到我不能瞞著所有人,我需要有一個人替我遮掩。
於是我告訴了小桃,希望她能充作我的耳目,讓我在其他人面前不至於出錯。
我笑得輕松,計算著自己的大限之日。
小桃愣怔半晌,突然失態地號啕大哭。
我連忙抱住她寬慰。
這姑娘跟在我身邊,哭的次數越來越多。
我想起第一次見小桃,她正要跳井,眼中存了S志,漆黑一片。
我把她要來,好不容易讓她變得活潑開朗,如今卻又讓這個姑娘如此傷心。
我已經為自己安排好了去處。
我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但我不能S在哥哥面前,這對他來說未免太殘忍。
臨別前我去見太子。
與他說我要走遍大魏,做巾幗豪傑。
太子沒有見我,隔著一道屏風,映出的身影清瘦病弱。
殿中的冷香愈發濃鬱,像是在遮掩什麼。
我突然有些心慌:「哥哥為何不見我?妉妉此去,不知何年月才能回來,哥哥再見我一面吧。」
蒼梧攔在身前,不許我再靠近,我急得恨不得上嘴咬他。
太子終於開口:「妉妉,哥哥隻是風寒加重,有些困倦。
「你已經及笄了,不該如此失禮。」
語氣鎮定又從容,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他一開口,我便收斂了渾身仿佛被炸起的毛。
「哥哥,你要照顧好自己。」我殷殷叮囑,小聲說教他,「你那麼瘦,沒有男子氣概,以後要多吃一些。」
太子靜默一瞬,忽地笑了,許是因為風寒,嗓音沙啞:「哥哥都聽你的。」
我把那映著他身影的屏風看了又看,隻覺得怎麼也看不夠。
「哥哥,我走啦。」
裡面人影忽地動了,聲響不斷,像是碰倒了什麼東西。
人影停在屏風處,咫尺之距,卻仍舊看不明晰。
「妉妉,不要做女俠好不好?」太子語氣中帶了幾分懇求,「留在哥哥身邊。」
我笑道:「哥哥是太子,以後便是天下之主,我走過的每一寸土地,未來都是哥哥的國土。
「我並沒有離開哥哥呀,哥哥不要傷心。」
27
我尋了一處山裡的寺廟,這座山上種滿了海棠,等到暮春時節,漫山遍野,芳菲不盡。
山長水遠,我走不了太遠的路,最後在這裡看一看人間風光也是挺好的。
有一日,我又見到了一位故人。
他裹著多年前那件黑袍,身形依舊,聲音粗獷,看我許久,也不說話。
我讓小桃為他斟茶:「先生來得真巧,再遲幾日,我便聽不到先生說的話了。」
他疑惑地看我,說他來到京都,聽說過當今太子尤為寵愛自己失而復得的妹妹,我為何會將同命蠱種在另一個男人身上。
「意外罷了。」
他挑了挑眉:「那倒是可惜,不然這同命蠱就圓滿了。」
我搖頭:「人生在世,本就不能事事都圓滿如意,但是能活到如今,見到哥哥,吃過哥哥親手做的胡麻餅,於我已經是最大的圓滿。
「還要多謝先生。」
他怪異地笑了幾聲:「你這丫頭倒是看得開。
「隻是總有人看不開,都說了同命蠱難得,他偏不信,舍得那半身鮮血終究一場空。」
後面的話他說得極輕,我如今耳力如八旬老太一般,隻聽到含糊的幾個字,再要細問,他又不肯再說了。
靜坐著喝完一盞茶,我突然想到之前的傳聞,又問:「先前聽聞有人當街刺S謝二郎,應該是先生吧?」
他一臉理所當然:「同命蠱是我花費無數珍寶才養出來的,母蠱哪怕是S了,都是無價之寶,我自然要討回來。」
說罷他便徑自離去了。
我在原地喝茶,卻忽然覺得喉頭哽咽,一時連張嘴都做不到。
小桃在邊上安靜地幫我收拾草編。
那些奇形怪狀的是我做了送給未來侄子侄女的,需要用藥水浸了好好保存,不然到時候會腐爛。
我問小桃,太子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小桃說,太子殿下聰慧過人,端莊持重,未來會是一位賢德的君主。
茶水在杯中靜謐地搖晃,空氣中還殘留著東宮素雅清淡的香氣。
我許久未曾聞到這樣的香氣,可先生的衣袖上卻沾滿了這樣熟悉的香。
我苦笑道:「是啊,哥哥很聰慧的。」
28
我終究沒能看到海棠盛開。
發現自己看不見的那天我很平靜,因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可是小桃又大哭了一場。
那時我已聽不見她的哭聲,隻好抱著她,她在我懷中克制不住地發抖,水漬流淌進我的脖頸,沾湿大片衣襟。
人怎麼會有這麼多淚水可以哭呢?我總擔心這個小姑娘會這樣哭暈過去。
好在她沒哭暈過去,她還有空下山又買了一個僕人。
她在我掌心比畫,說殿下如今看不見,她擔心一個人無法看顧好殿下,所以請了一個人來。
新來的僕人是個男子,手腳很勤快,也很細心。
他寸步不離地守著我。
衣袖上沒有我熟悉的好聞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