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聖旨言丞相霍霆執掌大權,本應表率朝臣,以身作則,垂範後世,卻居高自傲,有悖天常,不知覆露之恩,驕縱猖狂,殘傷同僚無辜,依律當嚴懲不貸,然念及其往日之功,準法處斬其一人,抄沒家產充歸國庫,以儆效尤。


未提霍家其餘百口如何處置,是以逃的逃,散的散,我與霍玹更是不敢露面。


唯夏姑姑除了霍家無其他依傍,一人尋到茂縣來。


見到夏姑姑,看著她從包袱裡頭一件件拿出霍霆穿過的衣裳、用過的茶具、寫過的紙筆,我才如大夢初醒般有了知覺,「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大半年後石致清尋到金翠山來找霍玹,我聽到二人的談話,才知道數月前皇帝心力耗盡駕崩了,八歲的太子順應天時登基。


石致清來是為了規勸霍玹繼續讀書,考取功名。


彼時我正坐在屋外的湖邊呆望,許久聽不見霍玹答應。石致清又說:「老師知你經此變故憤懑難平難免灰心,但你天資聰穎,假以時日必能成為堪擔國運的棟梁之材,老師不忍看著你埋沒鄉野。這也不是霍大人願意見到的,你可還記得他對你寄予的厚望?可還記得你中舉那日他多為你驕傲?實話與你說,今日來除了是我自己的意願,還有太後的意思。霍大人歿前對先帝提過你,眼下已無人可用,天子年紀尚幼,若再沒有能與當日的霍相彭相相比擬之人站出來,隻怕國運將由盛轉衰。此行回去若朝廷見不到你的人,又將橫生波折,其中輕重,需你衡量斟酌。」


一番話,既是掏心掏肺的勸解,也是審時度勢的敬告。


霍玹抬頭望過來,我剛走到門邊,淡淡問:「先生,可否告訴我霍霆是怎麼死的?死在何處?屍骨如何處置的?」


我知道霍霆已不在人世,隻是不明白為何連他的死都是一種罪過。


無人提起,人人都諱莫如深。


我偏不,我偏想知道。


石致清毫不例外地遲疑,霍玹站起來勸我:「木蘭,兄長歿了,你又何苦執著追問徒增傷感呢?兄長若泉下有知必定也是不好過的。」


我冷眼看霍玹,眼淚先簌簌落下來,越開他,我走到石致清身邊雙膝跪下:「求先生告知,這對我很重要。我要知道他是如何死的,受了何等刑罰,他死前可有什麼話要交給我,他的屍骨安在。就算是被挫骨揚灰,我也要知道那天的風是往哪吹的。」


石致清驚得退後,躬身將我扶起來。


「我說,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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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霍霆。


是在霍府的書房,我氣衝衝地推門進去責難,問他為何要重罰霍玹,為何要送他到琅軒去。


霍霆穿著月色的袍子,一身闲懶打扮,不像個大官,倒像個一般的世家子弟。


他從書裡抬起頭來,嘴邊掛著冷冷淺笑:「小兔崽子說什麼兄終弟及,咒我死?」


我氣得笑了,笑著從夢裡驚醒。


夏姑姑從一旁的小床上跟著醒過來,連忙問:「姑娘,可是又做噩夢了?」


我用衣袖拂了拂臉:「是好夢,我夢到冬塵了。」


然後我又笑了,不顧夏姑姑擔憂的神情,從被窩裡起來拿筆記下方才的夢。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細細回憶,逐字逐句去尋那些被霍霆有意偷藏起來的心思,端倪在何處。


他會藏,愛寫謎題,我便來解。


我咬著筆轉頭問夏姑姑:「送霍玹去琅軒,是他唯一起過私心的一次吧?」


可私心也隻有一絲,細微得我並未察覺到。


那時霍玹將我拉到他面前道要娶我,莫說是他,就連我也擔憂如任其對我的心思繼續發展下去會耽誤了學業,害了霍玹終生。


再後來就是他知道我下毒害彭耀祖時,本是氣急敗壞興師問罪,本有一百個理由該殺了我的,卻莫名其妙罷了休。


那時我當他是瘋了。


卻沒想過他急匆匆地撂下我走了,是為去處理我惹出的禍事引來的飛沙走石。


我用他的筆寫字,用他的茶具飲茶,將他的衣袍熨燙得筆直掛在窗邊,靠一點幻想和夢境度日。


夏姑姑終也瞧不下去,有日站在桌案前對我說:「姑娘,你中箭受傷那次,我就知道了家主對你的心思,後來你問起,我不敢說,是因為家主不讓說。他平日裡素愛潔淨,卻由著你身上流的血將他的衣裳染紅。拔箭的時候是他託著你,你痛得大喊,還咬了他一口。他就那麼看著你,如此擔憂,如此專注,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後來他在院中打了小少爺,字字句句說的都是你的苦衷。家主有了喜歡的女子,我本該高興的,若夫人老爺泉下有知,更應欣慰。可他卻讓我別告訴你,他不想你為難。但他為你準備了嫁妝,說若阿遲少爺將來成材後待你始終如一,就讓你風風光光嫁出去。」


我扭身看著夏姑姑:「您說他傻不傻?」


夏日蚊蟲多,我點燃一支檀香木,燻著他的衣裳,免得那不知死活的飛蛾硬撲,玷汙了他的東西。


「我從未見過如此痴傻的人,將沉重的愛意藏得雲淡風輕,要藏卻又沒藏好,讓我知道後還如何當作什麼都沒發生?人一旦見過真正的青山,旁的沙丘如何入得了眼呢?」


「姑娘,你總要接受現實,家主最大的心願是你能過好日子。」


「姑姑,你說他被鐵釘釘穿天靈骨、髒腑、雙手雙腳的時候痛嗎?他喊了嗎?他喊的可是我?」


我拿出那枚被他奪走一隻的梨花耳墜,滴滴眼淚落掌心裡:「皇帝歹毒,用如此狠厲的手段咒他永世不能翻身,難怪我夜夜召他的魂他都不來。」


「姑娘……」


「我剛知道他的心意就天人永隔,這叫我如何放得下?」


夏姑姑見勸不動,與我說話總是雞同鴨講,無奈地搖搖頭轉身走了。


又一年秋,霍玹高中狀元的消息傳來,沒多久他到了金翠山。


紅氣養人,如今的霍玹已有了官相,他站在那裡,不再是霍辛少爺的影子。


他本該如此光風霽月。


當年兩個孩子從茂縣一路跌跌撞撞逃難出來,躺在那輛駛往京城的馬車上,望著星漢燦爛,能想到的最好的事便是今時今日。


那時我們都篤定對方是世上最親近的人,這一生這一世都不會彼此背離。


然而人生如月,盈則虧,前行的車轍,最終南北而分。


我對他笑了笑:「吃飯吧。」


傍晚我們並肩坐在湖邊,他問:「木蘭,我這次來是想問你願跟我走嗎?我們,還能重新開始嗎?」


我垂頭笑笑。


霍玹十分不解:「木蘭,我喜歡你,想娶你,這一點從來沒有變過。即便你對我再也不似從前,可兄長當年護下你我二人,不也是希望我們能互相扶持嗎?我懂的許多人生道理都是你教的,怎麼輪到你自己就這般糊塗了?」


「說完了嗎?說完我走了。」我站起來瞧著他,「明日帶上夏姑姑為你準備的東西下山去吧,祝你前程似錦,所遇皆坦途。」


「木蘭!」


「未來的霍大人,若有朝一日站在高位上,別忘了幫我打聽打聽你兄長他屍骨在哪?我答應過他,不會讓他的魂魄流落在外。幽冥地府,刀山火海,我都要帶他回來讓他有個歸處。」


20


我終於肯聽勸,為霍霆立了衣冠冢。


除了他留下的一支筆,其餘與他相關的東西悉數都埋了,就埋在湖邊能望見日出的地方。


霍玹一去無音訊,大抵是與我賭著氣,再也沒有來過。


我在霍霆的墳茔旁種了一棵小小的茶樹,空了就來松土施肥,累了就在湖邊讀書。


我在房子外圈地養雞鴨,院子裡有了生氣。


我不再做些奇怪的夢,也不總是夜半驚醒。


時光仿佛層層累積的紙張,一層層覆蓋下來,埋住心事,遮住遺憾。


紙上的苦楚與孤獨與紙下的溫存記憶一同滲透,兩股勢力此消彼長,最終如墨一般,混雜在一起。


忽然一日,我從夢裡驚醒,夏姑姑也跟著坐起來:「姑娘,做噩夢了?」


我望向窗邊,天色正是灰藍,一抹霞光自湖邊升起。


「姑姑,你可聽見有什麼動靜?」


夏姑姑搖頭。


「許是我近來心浮氣躁的毛病又犯了。」我披衣起來,想倒口水喝,怕吵著夏姑姑,索性端著茶杯在院中坐下。


迷蒙中忽見籬笆牆外似有人影晃動。


我驚了驚:「誰在?」


我胡亂在門邊抓了一把笤帚,三步並作兩步到了門前,隔著門再厲聲嚇唬:「我看見你了,若想行不軌之事,天快亮了,我若喊一聲你必定走不掉的。」


門後傳來一連串輕咳,帶著急切,透著虛弱,像是趕了很遠的山路,還在輕喘。


我慌不擇推開門,看著眼前瘦竹一樣的孱弱身影,薄霧擋在方要出頭的太陽前,絲絲縷縷金光正要落下來。


我慌了神,一把抱住那瘦得脫了相的身影,涕淚橫飛:「你從哪來?從京城來?若不然怎麼不是三更半夜到的,怎麼是天亮才找到我?鬼怕陽光,你快,快躲起來。」


我一邊說著一邊慌亂地脫下自己的外衣,想要為他罩到頭上去:「天啊,我不是在做夢吧?」


來人握住我慌亂無措的手,想讓我安定下來,低頭一把將我抱住,我的身子像篩米的篩子擺得停不下來。


「冬塵,不是我不守信,是我實在找不著你。我日日為你念咒,想尋你的魂魄,可我尋不到。你很久沒有來過我的夢裡了,你究竟去了哪?」


「木蘭,我的木蘭。」


低沉破碎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一絲淺淺溫熱的氣息吹在我的耳廓上,與清晨的微涼形成鮮明的對比。


那聲音又說:「傻姑娘,我還沒死,你如何尋得到我的魂呢?」


我僵在面前這個單薄的懷抱裡,手在他的肩背上停了停,有輕輕的震動透過他的身子傳來。


我推開他,再摸到他的臉,是像霍霆的,可又因為太瘦太虛弱與我記憶中的人偏差太多。


「天吶,你的頭發白了那樣多。」


我抓起他的雙手細看,瘦骨嶙峋的手臂上全是潰爛後重新長出皮肉的疤痕。


「你還活著,你是從地府爬出來的嗎?怎會受了那麼多傷?」


我不敢在他身上再找下去,一頭栽進他懷裡,泣不成聲。


「木蘭,你好傻,你不是說最想去看天地嗎,你怎麼一直在等呢。若我不來,你要等到何年何月?」


我抹幹眼淚,牽著霍霆走進屋裡,指著正中央供桌上的一個牌位,那上頭是我一筆一畫刻下來的字。


先夫霍霆之神位。


「我就打算等這一世,下一世可不再等了。」


霍霆番外


我嫉妒過霍玹。


那個叫盧木蘭的小丫頭不顧一切撲倒在我腳邊的時候,端著羹湯跪在我面前求我替他報殺兄之仇的時候。


我妒他小小年紀,毫不費吹灰之力就有了一個願為他豁出性命放下尊嚴之人。


盧木蘭看起來怯生生的,杏眼背後卻不似真的很懼怕。


有種莫名其妙的孤勇。


我如她一般大的時候也走投無路過,父母早亡,家產被霸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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